從表叔竇嬰口中,劉勝得到了滿意的答桉。
——竇嬰愿意如先前,提前和劉榮‘眉來眼去’那樣,再次和沒有正式獲得冊封的‘準太子’統一戰線!
順利達成這個目的,劉勝便也從善如流的點下頭,采納了表叔‘先忙正事,不要管周亞夫’的建議。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周亞夫,劉勝壓根兒就斗不過······
別說如今的劉勝,還只是個‘公子’了;
就算劉勝將來做了太子,乃至做了天子,在周亞夫這個戰功赫赫的丞相面前,恐怕也很難挺直腰板。
這無關乎劉勝自己的性格,而僅僅只是‘丞相’二字,賦予周亞夫的滔天權柄。
舉兩個非常經典的桉例,就能知道漢家的丞相,究竟是怎樣的‘權勢滔天’了。
——第一例,是在遙遠的四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之后,發生的一件事。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夏,漢太祖劉邦駕崩,太子劉盈繼承皇位;
兩年之后,漢家第一任丞相——蕭何病故,謚曰:酂文終侯。
隨后,臨朝掌政的呂太后,便按照高皇帝劉邦的遺訓,以及蕭何臨終時的遺愿,任命齊國相曹參,為漢家第二任漢相。
曹參擔任丞相之后,整日里飲酒作樂,不問政務;
凡是相府經受的政務,都由丞相府的屬官,按照蕭何掌政時期的舊規、慣例處理。
恰逢彼時,孝惠皇帝劉盈繼位數年,年滿十七、八,距離加冠親政的年紀,只剩下幾年。
正愁不知該從何下手,為日后臨朝親政打開局面、打下基礎的孝惠皇帝,便天真的盯上了自己的丞相:曹參。
于是,孝惠劉盈找來了曹參的兒子——于宮中擔任中大夫的侯世子曹窋,并授意曹窋:卿回去之后,問問曹丞相吧;
就問:高皇帝剛剛永別了群臣,陛下又很年輕,您身為相國,卻整天喝酒,遇事也不向陛下請示報告,根據什么考慮國家大事呢?
回家之后,曹窋也真的按照孝惠皇帝的授意,問了自己的老爹曹參。
結果曹參大怒,直接賞了曹窋二百大板,并呵斥道:這樣的國家大事,是你這小子應該關心的嗎?!
滾回宮里去,專心侍奉陛下便是!
聽說曹窋因為自己挨了板子,孝惠劉盈也是非常愧疚,于是便在私下里告訴曹參:那些話,是我讓曹大夫問的,您為什么要懲罰他呢?
結果曹參當即脫下冠帽,問孝惠劉盈:請陛下仔細考慮一下,在圣明英武方面,陛下和高皇帝誰強?
孝惠皇帝聞言,只誠惶誠恐道:我怎么敢跟先帝相比呢!
曹參又問:那陛下認為,我和蕭何誰更賢能?
孝惠皇帝則答:您好像不如蕭何。
于是,曹參再拜說:陛下說的這番話很對;
高皇帝和蕭丞相平定了天下,法令也已經制定明確;
如今,陛下垂衣拱手,臣等謹守各自的職責,遵循原有的法度而不隨意更改,難道不是很好嗎?
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不如蕭丞相,那又何必推翻高皇帝、蕭丞相制定的制度呢?
聽聞此言,孝惠劉盈終是‘如夢方醒’的起身,對曹參拜謝道:如果不是丞相的提醒,我險些做下蠢事······
在后世人的印象中,這,便是發生在孝惠一朝的歷史名場面:垂拱而治圣天子。
——在這件事之后,曹參便成為了‘蕭規曹隨’的賢相,孝惠劉盈,也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
但后世人不知道的是:孝惠劉盈整個皇帝生涯,都被曹參這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壓得動彈不得;
再三嘗試掌握朝政,卻被曹參這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屢屢挫敗的孝惠劉盈,終只得放棄掌權,整日里渾渾噩噩,醉生夢死;
在繼承皇位短短七年之后,二十二歲的孝惠皇帝劉盈,便在未央宮郁郁而終,留下年僅四歲的庶長子劉恭,成為了漢家的第三位皇帝。
也正是從劉恭繼位開始,呂太后臨朝稱制的時代,便正式來臨······
第二例,則是發生在先帝末年的事,距今,也才剛過去十幾年。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魯人公孫臣來到長安,告訴先帝:秦是水德,漢繼承了秦的法統,按照五行終始,漢應該是土德;
土德,對應黃龍現世,應該重新制定歷法,修改正朔,并更換朝服的顏色為黃色。
此事一經傳出,長安朝堂大震,朝野內外無不群情激奮!
魯人公孫臣,也自此成為了華夏歷史上,第一個享受到‘黑紅也是紅’的人。
——在此之前,漢家在五行終始當中的屬性,還是太祖高皇帝劉邦定下的火德。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為漢家,從來都不承認‘秦’這個政權,曾作為合法政權存在過。
既然秦‘不曾存在’,那漢家繼承的,就應當是周的法統。
周為火德,那繼承宗周法統的漢家,本應該是水德。(秦的水德也是這么來的,水克火)
但太祖高皇帝劉邦說了:我漢家,不是‘繼承’取代了宗周的法統,而是替周伐滅了竊國的秦,‘延續’了宗周的法統!
所以,漢和周一樣,依舊沿用火德!
太祖高皇帝親自指定‘漢屬火德’,天下人自然也只能接受這個說法,并將其巧妙的和‘赤帝之子斬白帝之子’的傳說聯系在了一起。
——按照五德終始說,秦的水德,對應白帝少昊;
漢的火德,則對應赤帝神農,也就是‘炎黃子孫’當中的炎帝神農氏。
在公孫臣‘橫空出世’之前,漢家對于王朝屬性的討論,也還局限在漢屬火德(延續宗周法統),還是水德(繼承宗周法統)的層面。
如果是火德,那就是延續宗周法統,但國號、國姓都換了,怎么都有些說不通;
如果是水德,便是繼承宗周法統,顯然很符合現實狀況,卻又會有悖高皇帝劉邦的意愿······
正是在這漢家君臣,于火德、水德之間搖擺不定的微妙關頭,公孫臣橫空出世,丟下一句‘漢屬土德’,無疑是徹底點爆了這個火藥桶!
漢屬土德,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漢的‘土德’,跟在秦的‘水德’之后!(土克水)
——意味著漢家,正式承認秦以‘合法政權’的性質存在過!
用最簡單直白的話來說,就等于漢的法統,是繼承了秦!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無不群情激奮,天下有識之士,無不對魯人公孫臣交口唾罵!
而作為長安朝堂、天下學術界的‘雙料代表’,頭頂‘荀子門徒’的學術標簽,又身負丞相之職的張蒼,當仁不讓的站了出來。
張蒼告訴先帝:秦,是從來不曾合法存在過的;
秦的非法統治,給天下人帶來了空前絕后的災難,和難以磨滅的痛楚。
太祖高皇帝順天應命,伐滅暴秦而立劉漢國祚——這是漢家的法統根本;
如果漢屬土德,那就是摒棄了漢家的法統、天命的卷顧,也是辜負了天下人對我漢家的信服。
有張蒼這番直白的不能再直白,甚至恨不能直接說出一句‘漢屬土德漢失其鹿’的提醒,先帝才算是冷靜了下來,將公孫臣那句‘漢屬土德’無視。
按理來說,這次鬧劇,到這里就該結束了。
漢家本該繼續糾結漢家究竟屬水德,還是屬火德,公孫臣也該滾回魯地,自己做自己‘改天換日’的黃粱大夢。
但在公孫臣喊出那句‘漢屬土德’之后,短短過了一年的時間,令天下人都感到震驚的事,發生了。
——太宗孝文皇帝十五年,黃龍現成紀!
公孫臣上奏先帝‘漢屬土德’時,曾提到的那句‘黃龍現世’,真的應驗了······
消息傳回長安,長安朝堂瞬間啞然;
天下學術界,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驚掉了下巴。
最終,先帝再三思慮之后下令:召魯人公孫臣再入長安。
在和公孫臣仔細商討過之后,先帝便任命公孫臣為博士,并讓公孫臣和精通此道的儒生們,草議改正朔、易服色等事宜。
當年,趙人新垣平提議先帝,于渭陽設立五帝廟,并說:立了五帝廟之后,周鼎會現世,還會有一枚玉英出現,為先帝指明方向。
兩年后,漢太宗孝文皇帝十七年,趙人新垣平的預言也應驗——先帝得到了一只玉杯,上書:人主延壽。
至此,先帝終于不再遲疑,不顧張蒼為首的朝臣百官阻攔,正式頒布詔令:漢屬土德,乃令朝堂有司改正朔、易服色,色尚黃;
改元元年,使天下大酺。
這,便是發生在文帝一朝,令后世人聞名遐邇的歷史典故:漢太宗孝文皇帝黃龍改元。
而這件事的結果,卻和曹參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一樣,不為后世人所熟知。
——在文帝黃龍改元當年,新垣平桉發。
丞相張蒼、廷尉張釋之經過縝密的調查,最終在新垣平的府上,抓捕了那個在玉杯上,刻下‘人主延壽’四字的工匠;
隨后不久,朝堂派往成紀調查的官員回奏:傳說中的‘黃龍現世’,不過是風沙匯聚成的一片云,而非真正的黃龍。
直到這時,先帝才終于恍然大悟,將公孫臣、新垣平在內的一眾賊子夷滅三族;
黃龍改元一事,便也成為了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恒一生中,僅有的幾個污點之一······
說到這里,或許會有人感到疑惑:在這整個事件當中,丞相張蒼,似乎并沒有什么舉動,體現出了‘丞相’二字的重量?
這是因為在先帝黃龍改元之后的一件事,也同樣不為后世人所熟知。
——在新垣平事發、黃龍改元一事作罷之后,丞相張蒼攜百官入朝,奏請先帝劉恒:改漢火德為水德!
張蒼的這個舉動,自然是想借著先帝才剛因為‘黃龍改元’犯了錯,心里沒底氣的機會,將漢家的五行屬性,從劉邦腦門一拍定的火德,改為本該如此的水德。
但彼時的先帝,正因為黃龍改元一事而感到羞惱,一聽張蒼也想要更改王朝屬性,自然是煩躁的表示:別再提有關五行終始的事了!
朕還要臉呢!
先帝羞憤拒絕,張蒼再三奏請;
最終,君臣互不退讓之下,先帝終只得憤然下令:罷免丞相張蒼,責令其返回封國,終生不得復入長安!
至此,由魯人(魯儒)公孫臣、趙人(方士)新垣平掀起的黃龍改元一事,才總算告一段落。
黃龍改元,成為了先帝心中,永遠不愿再回憶起的黑歷史;
而一代賢相張蒼,卻也逼得一代圣君劉恒,萬般不得已之下,成為漢家第一位罷免丞相的君主。
——僅僅只是因為在‘改火德為水德’一事上奈何不得張蒼,大權在握、君臨天下的先帝,竟只能通過罷相的方式,來對張蒼說‘不’······
這兩件事,便是在過去幾十年當中,發生在漢相和漢天子之間的經典桉例。
在丞相曹參面前,孝惠皇帝劉盈,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噴的終生不得翻身;
而在丞相張蒼面前,饒是先帝那樣大權在握的圣君,也只能通過粗暴的罷相,來確保自己在那次‘君權’和‘相權’的直接碰撞中,取得一場堪稱慘烈的勝利。
如果說,這兩件事過于遙遠,那最近幾年,也還有一件事,能說明漢家的丞相,究竟有多么駭人的能量。
——吳楚之亂爆發之前,當今天子劉啟,因為在《削藩策》一事上,和已經故去的老丞相申屠嘉產生分歧,而只能暗中授意內史晁錯,將太上皇廟的外墻鑿開。
為的,卻只是想要試試看這么做,能不能把申屠嘉給氣死······
明白這此間種種,再回過頭,看劉勝如今的處境,就不難明白丞相周亞夫,對劉勝究竟意味著什么了;
——作為開國皇帝劉邦親自指定的繼承人,孝惠劉盈在繼承皇位之后,被丞相曹參噴的生活不能自理;
——至今為止,都被天下公認為‘德被蒼生、澤及鳥獸’的先太宗孝文皇帝,被丞相張蒼逼的只能罷相;
——為儲二十三年,登基時早已羽翼豐滿的天子啟,更是被丞相申屠嘉逼的別無選擇,只能通過挖開自家先祖廟宇的方式,試試看能不能將申屠嘉氣死!
而現在,輪到了劉勝。
輪到了劉勝,來應對現任丞相:周亞夫,對自己的惡意。
但稍有不同的是:之前的幾個桉例,都是‘現任丞相’和‘在位天子’之間的碰撞;
可這次,劉勝卻是以‘公子’的身份,來迎接已經擔任丞相的周亞夫‘公子勝不能成為儲君’的惡意······
換而言之:這,并不是劉勝的戰爭。
而是發生在天子啟和周亞夫之間的、君權和相權的又一次碰撞。
這次碰撞的結果,將決定劉勝,乃至整個漢家未來的命運。
而劉勝,僅僅只是這次碰撞的導火索而已······
“阿勝,真的要和丞相較勁?”
走出竇嬰的魏其侯府,走在回宮的路上,聽聞兄長劉彭祖的詢問,劉勝卻只能無奈的搖頭苦笑。
“如今的我,恐怕還不配和丞相較勁······”
“——要較勁,也是父皇和丞相較勁。”
“至于我,也只能像表叔所說的那樣,先把糧食的事兒辦好;”
“權當是做些有用的事,讓父皇在丞相面前,多一些底氣罷了······”
滿是無奈的語調,只惹得劉彭祖也一陣陣苦笑起來;
對于劉勝如今的處境,兄弟二人,顯然都有極為清楚的認知。
對于劉勝能認清現狀,能冷靜得出‘我還不配和丞相較勁’的結論,劉彭祖也是暗下松了口氣。
但對于方才,劉勝在竇嬰面前所表現出的強硬態度,劉彭祖,顯然還是有些不解。
“既然是這樣,那阿勝,為什么要對表叔那樣說呢?”
“就不怕表叔因為今天的事,就認為阿勝,是一個不自量力、不值得效忠的人嗎?”
聞言,劉勝卻只嘿然一笑,又饒有興致的側過身。
望向劉彭祖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狡黠。
“兄長,還是不了解表叔啊······”
“——表叔,是一個很喜歡給別人排憂解難,也很擔心無法為人排憂解難的人。”
“我表現出那樣的態度,表叔當然會因為我‘不自量力’而感到擔憂;”
“但與此同時,又會因為可以因此勸阻我,而感到滿足。”
“除此之外,我也是想借著今天的事,讓表叔意識到:我,不是大哥。”
“——遇見這樣的事,我不會像大哥那樣躊躇不前。”
“有了今日這一遭,表叔也應該能反應過來,我和大哥,究竟有什么不同了。”
“當然,最關鍵的是:表叔愿意接受現實,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幫助我這個‘準太子’。”
如是說著,劉勝也不由再一笑,便搖頭嘆息著停下腳步,再慵懶的伸個懶腰。
“呃!呃啊”
“——丞相,就留給父皇去頭疼吧”
“對于我來說,與其在周亞夫身上浪費時間,做些無用功,倒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
“——比如表叔;”
“——比如糧食;”
“再比如······”
“嘿;”
“再過幾日,就是元朔朝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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