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有萬般罵名,都由朕一人來背!
這樣一句氣勢恢宏的話,自竇太后一介婦人口中道出,卻是讓殿內朝臣百官,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只本能的向御榻之上的竇太后,奉上自己所有的恭敬。
或許在后世人看來,這有些奇怪;
但在如今的漢室,這樣的場景雖然少見,卻也算不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不同于后世,那些頂著‘后宮不得干政’的規定,在后宮幽居一生的太后,漢太后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法理地位。
按照千百年來的規矩,以及漢室鼎立之后,太祖高皇帝劉邦做出的補充,漢家的太后,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制。
什么意思?
——就是說,漢家的太后,可以像天子那樣,以‘朕’作為自稱。
死去之后,也依舊是和天子一樣,用‘駕崩’來代指,而不是‘薨’‘故’等字眼。
至于出入稱警,全稱其實是:出入稱警蹕(bì);
出為警,入為蹕。
雖然有警、蹕的區分,但實際上,二者都是一個意思。
即:出入宮諱時,都會由隨行謁者高呼一聲‘警!’或‘蹕!’,來提醒前方道路上的人:不管你是誰、肩上扛著幾顆腦袋,都麻熘滾去道邊兒跪著去!
與此同時,魚貫而出的禁軍衛士,也會早一步上前開路,清除道路,并沿途警戒。
而行文用制,也同樣是天子所具有的特殊權利:凡是天子所發出的命令,都被稱為‘制’,天子所布告的公文,則被稱為‘誥’。
行文用制,也就是‘稱制’,便是指漢太后可以像天子一樣,以君主的身份,向天下發布命令。
如果再解釋的深一些,稱制,也有執政的意思。
漢太后可以‘稱制’,也就意味著: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漢太后也可以像天子那樣執掌朝臣,也就是‘臨朝稱制’。
結合此間種種,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實際地位上,漢太后與天子平齊;
若是考慮到‘漢家以孝治天下’的國策,太后在理論地位上,甚至還高出天子一頭!
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才支撐起了劉漢社稷,那被后世人稱之為‘兩宮制’‘二元制’的特殊政體。
只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照顧皇帝兒子的情緒、面子,太后很少會以‘朕’作為自稱,而是會用‘吾’,或直接是‘我’;
也很少會在公開場合,尤其是皇帝兒子也在場的時候,如此盛怒的頒下懿旨。
換而言之:今天,竇太后前所未有的當著朝臣百官、天子劉啟的面,以‘朕’作為自稱,并當場頒下太后懿旨,無疑是說明這位太后,此時怒到了極點!
而在漢室,面對怒火沖天的太后,即便是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也沒有絲毫辦法······
“兒臣,謹遵母后詔諭······”
聽出母親竇氏的惱怒,御階之上,天子啟率先躬身,表示自己領命。
皇帝都領命了,朝臣百官自也沒有再勸的道理,遂也次序躬身行禮,口稱‘遵旨’。
——號召天下能人異士,取劉鼻首級?
聽著是挺嚇人,但說到底,也就是那么回事兒······
現如今,劉鼻已經發動叛亂,身邊無時不刻跟著成千上萬,乃至上十萬軍隊!
在這樣的防備力度下,能取劉鼻項上人頭的人,也絕對有能力平定這場叛亂。
而平定這場叛亂,別說是賞千金、封三千戶了;
就算是翻個倍,也絕對沒人挑的出毛病!
所以說到底,竇太后這一道懿旨,看上去像是在全天下范圍內通緝劉鼻,但實則,就是表明態度而已。
太后都表明了態度,天子也并沒有提出異議,朝臣百官自也就放開了手腳。
只不過,丞相申屠嘉,并沒有給其他人開口說話得機會······
“稟太后!”
“匈奴人,是我漢家最大的仇敵,而《削藩策》,正是為了掃清我漢家主力,和匈奴人決戰時的后顧之憂,才出現著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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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前年,內史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朝堂就已經開始著手,做應對叛亂的準備了。”
“現如今,吳王劉鼻已經起兵作亂;”
“當務之急,是將早就準備好的軍隊,派去北方的趙國!”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趙王不反,又或是即便趙王反了,也無法引匈奴人入關。”
“只要匈奴人不參與到這場叛亂當中,那吳王劉鼻,便不足為懼······”
申屠嘉朗聲一語,惹得殿內眾人趕忙坐直了身,先前還帶有些忐忑的面容,此刻也是稍稍安定了下來。
雖然都是同朝為官,但‘提前集結軍隊,準備應對叛亂’這種事,不達到一定的級別,是沒辦法知道的。
有些時候,甚至即便是級別到了,只要專業不對口,也依舊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就好比此刻,正喜形于色,因為‘朝堂早有準備’而不再感到擔憂的御史大夫陶青,便是典型了‘級別夠了,但專業不對口’······
“哦?”
“早有準備?”
朝臣百官面色回暖之際,御榻之上,也再度響起竇太后低沉的聲線。
只不過,比起先前那令人膽寒的陰冷,竇太后此時的語調,顯然已經逐漸回到了平日里的澹然。
——沒有溫和,只是單純的澹然。
“皇帝知道這件事?”
沉聲一問,只引得御榻上的天子啟一陣輕笑起來。
“母后說笑了;”
“調動軍隊這么重要的事,如果不是兒臣頒詔書、賜虎符,丞相又怎敢私自下令?”
“倒是沒有提前向母后稟告,是兒臣一時不查,漏忘此事了······”
語調溫和的解釋,卻惹得竇太后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竟隨即帶上了一抹不滿!
見此,天子啟也只能稍斂去面上笑容,將身子稍一傾,附耳低語道:“是過去這幾個月,孩兒令丞相辦的······”
“在太廟思過兩個多月,還沒來得及稟告母后······”
聽聞此言,竇太后這才將目光從劉啟身上收回,目光中那一抹不滿,也隨即煙消云散。
——除了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制等特權,漢太后比之后世,還有另外一項特權。
總結概括而言,這個特權,便是‘監政權’。
所謂‘監政權’,顧名思義,便是指天子年壯,不需要太后通過代為掌政,來為政權交接過渡時,即便沒有執掌朝政,漢太后也還是會保留對天子的監督權。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天子年幼之時,漢太后必然要出面掌政,以免‘主少國疑’;
而在天子年壯時,還政于天子,又或是從來沒有掌過朝政的太后,也還是要對朝中事務了若指掌。
這是為了避免天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年輕氣盛做錯事,所準備的一道保險。
具體到如今的竇太后、天子啟而言,便是天子啟無論做什么,竇太后都會盡量不插手干涉;
就連《削藩策》這種關乎宗廟、社稷存亡的大策,竇太后也會盡量以天子啟的意見為準。
只要天子啟推動《削藩策》,不是為了過一把‘平定叛亂’的怪癖癮,竇太后就會盡量支持天子啟。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無論做了什么,天子啟都要毫無保留的,將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事無巨細匯報給竇太后。
因為這,是竇太后僅有的權力;
是‘兩宮制’‘二元制’下的漢家,為限制天子權力,所保留的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保險。
天子啟做錯事,或惹了什么禍,或許還能解釋為:水平不行,眼界不夠開闊,手腕不夠老練。
但天子啟如果做了什么事,卻并沒有向竇太后稟告,就意味著限制天子、監督天子的最后一道保障即將失效;
富擁天下,且理論上具有人世間任何權利的皇帝,將自此完全失控!
所以,天子啟具體做了什么,竇太后其實并不很在乎。
甚至即便是天子啟惹了禍,在竇太后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天子啟對自己有沒有隱瞞,卻是竇太后無比在乎,甚至是唯一在乎的事。
尤其是多年的眼疾,讓竇太后愈發容易感到安全感缺失的當下,竇太后對于這件事的在乎程度,更是與日俱增······
“既然皇帝事先知情,那我也就不說什么了。”
“——或許皇帝,也曾跟我說起過;”
“只是我年紀大了,記不住事了······”
羊裝隨意的說著,竇太后不忘稍側過身,意味深長的看了身旁的天子啟一眼。
感受到母親隱晦的警告,天子啟也趕忙低下頭;
雖沒開口,卻也已是表了態:絕不再犯。
便見竇太后再度正過身,對屹立于殿中央的申屠嘉緩緩一點頭。
“就按丞相說的辦吧。”
“即刻派軍隊出征,以‘協助趙王抵御北墻’的名義,將趙國的軍隊控制住。”
“絕對不能讓匈奴人,成為這場叛亂的參與者······”
丞相提議,天子支持,太后點頭,這件事,自也就定了下來。
隨后,申屠嘉又將叛亂爆發前,朝堂提前做的其他準備,也次序道出。
“武關的防備并不堅固,需要派十萬人駐守;”
“這十萬人,也早已集結完成,只等太后發令。”
“——準了。”
“滎陽敖倉一線,關系到天下的安危,需要派至少十萬人駐守!”
“這十萬人······”
“——也備好了?”
先后應下派兵防備趙國、防守武關的提案,待申屠嘉說到滎陽敖倉的防務,竇太后的面色,卻是悄然有些古怪了起來。
“派軍隊去趙國,是為了防備北方的匈奴人;”
“派部隊去武關,則是為了關中的安穩。”
“滎陽敖倉,更關系到天下的安危······”
面色古怪的說著,便見竇太后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再一次帶上了些許不滿。
“怎么?”
“——梁國的安危,難道就不重要了嗎?!”
“劉鼻的叛軍,難道不是傾巢西進,攻打梁國嗎?!
“趙國、武關、滎陽,皇帝都提前做了準備,難道事先就沒有想到:最需要朝堂支援的,是梁王嗎!
說到最后,竇太后的語調更是陡然一厲,從最開始的詢問,儼然已經變成了質問!
而在御階之下,聽聞竇太后這接連幾聲質問,申屠嘉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不由有些深邃了起來······
“母后容稟。”
就見御榻之上,天子啟又是苦澀一笑,側過身,為母親輕聲解釋了起來。
“趙國,關系到邊墻的安危,如果趙國決定反叛,那匈奴人就很可能會破關南下。”
“只有派兵監視趙王,以及趙國的軍隊,才能避免這樣的事發生;”
“可如果不派兵,一旦這樣的事發生,朝堂,就會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
“——還有武關;”
“作為關中的南方門戶,卻并不像東方的函谷關那么穩固;”
“如果不派兵防備,只要劉鼻的叛軍從武關進入關中,那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社稷,就會立刻產生動蕩。”
“滎陽,也是一樣的道理······”
溫聲細語的解釋一番,天子啟不忘再一笑,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
“趙國、武關、滎陽,都是必須立刻派兵、只要不派兵,就會引發禍患的情況;”
“而梁國,雖然很可能會面對叛軍的全力攻打,但過去這些年,朝堂也沒少在梁國下功夫。”
“——那么多的軍隊、武器、糧草,從少府運去了梁國,總能抵擋叛軍一些時日······”
天子啟溫和的語調,也讓殿內朝臣百官暗下稍松一口氣,面上神情,也逐漸恢復到了朝臣公卿所應有的模樣。
——合著陛下和丞相,早就在這兒等著劉鼻呢?
那還擔心個屁啊!
往死里打!
不把劉鼻的狗腦子打出來,都算他屬豬!
但不同于朝臣百官轉危為安的情緒變化,御榻上的竇太后,面色卻是愈發陰冷了起來;
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更是已經看不出絲毫的溫度······
“所以,皇帝不打算支援梁王,想要讓梁王自生自滅嗎?”
“——皇帝,是想要殺了我的兒子嗎?”
極致平靜的兩問,卻惹得天子啟面色陡然一緊,望向竇太后的目光中,更是瞬間涌上陣陣苦澀。
強自按捺許久,終還是將負面情緒強壓下去的天子啟,用盡渾身上下大半的力氣,才終于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
“母后,誤會兒臣了······”
“兒臣的意思是:趙國、武關、滎陽的情況,更為緊急一些;”
“所以之前準備好的軍隊,先派去這三個地方,以免發生讓朝堂始料不及,方寸大亂的變故。”
“至于梁國,是我漢家在函谷關外,最堅固的一道防線,也同樣關乎著我漢家的生死存亡;”
“梁王帶著梁國軍隊,抵御叛軍數十萬兵馬,兒臣,又怎么會坐視不管呢?”
“——只是先前準備好的軍隊,都要派去趙國、武關、滎陽;”
“支援梁國的軍隊,需要在關中另外召集,要花費一些時間罷了······”
強顏歡笑著,將心中的凄苦強壓下去,道出這樣一番解釋,天子啟才終于看見竇太后的面容,有了那么一絲絲緩和的趨勢。
見此,天子啟也不由稍側過頭;
不等天子啟眼神示意,卻見申屠嘉已經主動走上前,對竇太后再一拜。
“太后;”
“這件事,陛下先前,就已經和臣商量過了。”
“——滎陽敖倉一線,是我劉漢社稷的命脈,絕不容有失!”
“梁國的安危,也同樣關乎到宗廟、社稷生死存亡,絕對不能出差錯!”
“而滎陽敖倉一線,距離梁都睢陽并不算遠。”
“在必要的時候,陛下派去守備滎陽敖倉的軍隊,也同樣可以支援睢陽城內的梁王。”
“再等關中新召集的兵馬出征,睢陽城,便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了······”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卻只惹得竇太后一皺眉,暗道一聲‘說得好聽’,便又再度側過頭去。
“皇帝,打算派誰去滎陽敖倉啊?”
聽出竇太后話里的松動之意,天子啟便趕忙開口道:“聽憑母后做主!”
待這句話從天子啟口中道出,竇太后面上清冷之色才澹退稍許;
暗下稍一思慮,才悠然開口道:“社稷有難,需要領兵的將領;”
“滎陽敖倉的重要性,又實在讓我不放心外姓。”
“——就讓竇王孫去吧;”
“頂著個‘外戚’的名頭,被朝堂高官厚祿養了這么多年,也該為社稷做點事了······”
輕聲道出一語,竇太后不忘稍嘆一口氣,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語道:“想來皇帝,也不會給竇王孫,下達‘不允許支援梁王’的命令······”
聞言,天子啟自然是聽出了竇太后話中暗含的深意;
只稍一思慮,便勐然從榻上起身,昂首望向御榻旁的尚書郎。
“即刻擬詔!”
“——拜太子詹事竇嬰,為大將軍!”
“假(借天子)節,授(調兵虎)符,許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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