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故安侯臣嘉”
“參見,陛下”
一聲低沉、沙啞,又極為緩慢的拜謁,讓天子啟都不由有些失神;
待身前的申屠嘉,在身旁郎官的攙扶下直起身,露出那張已極為老邁的面容,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也隨即掛上了一抹澹澹的笑意。
“丞相,可是有很久,都沒有到宮里來了;”
“這么久不見,朕,可都有些想念丞相了······”
略帶唏噓,又隱隱有些許愧疚的話語聲道出口,天子啟卻并沒等來預料中,那暗含抱怨的答復。
只見申屠嘉聞言,搖頭苦笑著上前一步,又似是釋然般,稍嘆一口氣。
“臣,老朽······”
“明明已經老邁,卻還在丞相的位置上卷戀不去,這,是臣的罪過······”
“陛下不因此怪罪,臣,已經很感激了······”
“不敢奢求陛下,因為臣卷戀不去的罪過,而感到自責······”
娓婉平緩的語調,卻是讓天子啟面上蝰蛇更甚,卻也讓一旁的內史晁錯,暗自冷笑了起來。
——在晁錯看來,申屠嘉這番話,玩兒的還是以退為進那一套;
嘴上說是‘不敢奢求’巴拉巴拉,但實際上,也還是想讓天子啟更加愧疚。
但只有天子啟看的明白:上次那件事之后,申屠嘉,真的變了。
就連目光,都從過去那如刀鋒般銳利,變成了如今,這好似流水一般溫和的模樣。
之所以說是流水,是因為這抹溫和,并非不能再剛硬起來。
劉啟非常確定:在必要的時候,自己也還是能從申屠嘉的雙眼當中,看到那抹令自己感到熟悉,也令過去的自己,為之感到頭痛不已的風采······
“丞相請安坐;”
在申屠嘉的面龐上細細打量一番,天子啟才灑然一笑,而后便趕忙伸出手,請申屠嘉坐下說話。
待君臣分而落座,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同時也將面上笑容斂去大半。
“邊墻傳來的消息,丞相,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
“不知丞相,是如何看待的呢?”
卻見申屠嘉聞言,只嘿笑著抬起頭,目光在眼前的天子啟,以及更遠處的晁錯身上來回移動片刻;
待天子啟也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申屠嘉才稍坐直了身,面色也隨即一肅。
“邊墻之禍,由來已久;”
“從太祖高皇帝之時,匈奴人,就已經是我漢家的心腹大患了。”
“而我漢家,自太祖立漢開始,一直奉行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的溫和政策,為的,正是讓百姓安定下來,讓天下重新富庶起來。”
“那么,百姓安定、天下富庶之后,要做什么呢?”
“——是安于現狀,沉迷享樂嗎?”
“當然不是;”
“從太祖高皇帝,到后來的孝惠皇帝、呂太后,再到先帝,我漢家歷代君主勵精圖治,勤儉、質樸。”
“為的,都是同一個目標。”
“——積攢下足夠強大的力量,而后一舉北上,徹底安定邊墻!
短短幾句話之間,申屠嘉目光中的那抹柔和,便立刻轉變為了一股煞氣!
就好似坐在身前的,并不是天子啟和內史晁錯,而是兩個叛賊,又或是匈奴人。
很快,卻又見申屠嘉斂去目光中的殺伐之氣,深吸一口氣,便滿是惆悵的搖了搖頭。
“但是,如今的漢家,卻并不具備一戰定乾坤,徹底掃除匈奴人的力量;”
“甚至就連和匈奴人抗衡、糾纏的騎兵,我漢家,都并沒有很多。”
“就算是打起仗來,多的,也是匈奴人騎著戰馬到處流竄,肆意掠奪邊墻的百姓。”
“而我漢家的將士,則只能疲于奔命,被匈奴人的騎兵,在長城一線遛來遛去,卻始終不能追上任何一支匈奴騎兵······”
聞言,天子啟也是嘆息著點了點頭,面上流露出深以為然的神容。
“丞相說的沒錯;”
“如今的漢家,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和匈奴人的騎兵抗衡。”
“——甚至就連追上匈奴人,和匈奴人進行正面作戰的能力,也都還沒有具備······”
隨著天子啟的話語聲,一旁的晁錯,也終是將注意力從申屠嘉身上移開,滿是惆悵的搖頭嘆息起來。
實際上,真要說起如今的漢室,也并非是完全沒有對抗匈奴人的力量。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一座邊墻小城,有幾千百姓,零散生活在城池周圍的山村之中;
當匈奴人攻來,只要時間允許,就大都可以躲進城池之中。
而匈奴人的部隊又全都是騎兵,幾乎沒有任何攻城的手段,對于漢室的城池,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辦法。
所以,匈奴人南下侵掠,時間就變成了關鍵。
——只要趕在邊地漢民反應過來,并躲進城池內之前,突襲城池外的村落,匈奴人就可以從這些村落中,得到許多糧食和人口,并帶著這些戰利品,心滿意足的逃回草原。
那這是不是說明,面對匈奴人的搶掠,漢室,就沒有任何的辦法了呢?
答桉,其實是有的。
還是這樣一個邊墻小城,七八千百姓生活在周圍的村落當中,突然有一天,有五百匈奴騎兵突襲而來;
在這個時候,只要這座小城當中,有數量對等漢家部隊駐防,也就是同樣五百人,那南下掠奪的五百匈奴人,就只能乖乖滾回草原!
所以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如今的漢室軍隊,在正面打不過匈奴人,又或是在人數、兵器、戰術素養上比匈奴人差;
而是匈奴人,壓根就不跟漢軍打······
——自太祖高皇帝,與匈奴冒頓單于白登一戰至今,過去了四十多年的時間;
在這四十多年里,匈奴人,幾乎從來沒有和漢軍,有過任何一次的正面交鋒記錄。
每一次,都是匈奴人突然從某個方向竄出來,在附近的村落燒殺搶掠一番,然后在漢軍趕到之前又逃回草原;
反觀漢室,為了防備匈奴人的下一次侵擾,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間,就已將超過二十萬人的武裝力量,均勻布置在了長城一線。
但這二十多萬邊防戰士要保衛的,卻是長達上萬里的長城方向,平均算下來,每一里邊境,只有二十名兵卒駐守······
這,才是漢室面對匈奴人時,所真正無法解決的問題。
——正所謂: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
“在面對匈奴人的侵擾時,我漢家的將士,實在是太過被動······”
“根本不知道匈奴人會從哪里來,也根本不知道回來多少人。”
“很多時候,都是匈奴人打來,甚至是搶掠完成,逃回草原之后,邊墻才能做出反應······”
晁錯低沉的語調,也惹得天子啟、申屠嘉二人紛紛點下頭;
而后,天子啟便再次望向申屠嘉,眉宇間,也隱隱帶上了些許試探。
“那在丞相看來,現當下,我漢家應該怎么做,才能阻止匈奴人侵擾邊墻,給予邊墻的百姓,真正意義上的和平呢?”
聽聞此言,申屠嘉自也猜到了天子啟的心思;
暗下稍一思慮,便又苦笑著搖了搖頭。
“臣剛才說過了;”
“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為的,并不是在安樂中死去。”
“而是為了積攢力量,并最終,徹底掃除邊墻的隱患。”
“既然我漢家,目前還沒有積攢下足夠的力量,那陛下,自然就應該像先太宗孝文皇帝那樣,繼續忍辱負重,以待將來······”
聞言,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也隨即涌上一抹贊可之色;
側過身,和一旁的晁錯眼神交流一番,待重新正過身,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也再度帶上了些許鄭重。
“丞相說的很對;”
“朕也認為,如今的漢家,應該繼續積攢力量。”
“但與此同時,朕也還是認為:距離我漢家提兵北上,將匈奴強盜驅離長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就算朕做不到,到了朕的下一代,也一定能做到!”
“既然是這樣,那朕,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而做下一些準備呢?”
“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把討伐匈奴時的‘后顧之憂’處理掉,好讓下一代,能專心討伐匈奴人;”
“而不用為其他的事,感到憂慮呢?”
說到這里,天子啟終是圖窮匕見,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而對此,申屠嘉,顯然也是早有預料······
“陛下,不用再多說了;”
“臣既然會來到這里,親自面見陛下,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深深看了看一旁的晁錯,才從座位上緩緩站起身;
而后,申屠嘉又深深凝望向眼前,也同樣看向自己的天子啟目光深處。
“臣,最后再問陛下一次;”
“——陛下,是不是非要通過《削藩策》,來解決宗親諸侯的問題?”
“是不是除了《削藩策》,除了逼反,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見申屠嘉這般架勢,天子啟自也不再裝傻,將面色微微一沉,便也從御榻之上起身。
“這件事,朕已經考慮了很久,和丞相之間,也商討了很多次。”
“為了說服丞相,朕和丞相之間,更是有過許多次爭吵。”
“現在,匈奴人在我漢家的邊境愈發猖狂,更是讓朕愈發感到揪心。”
“——所以,就算是為了能早日鏟除匈奴人,朕,也一定要推行《削藩策》,好早日掃除我漢家的內憂!”
“掃除內憂之后,如果朕還有精力,可以親自處理匈奴人的事;”
“如果沒有精力,朕也會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完成朕,以及歷代先皇朝思暮想,卻始終沒能完成的神圣使命。”
說到最后,天子啟的語調中,已經是帶上了極致的平靜。
就好似方才那番話,并不是天子啟的志向,而是白紙黑字寫在律法上的某一句條令。
見劉啟這般反應,申屠嘉自也明白:在《削藩策》這件事情上,天子啟,沒有任何讓步的余地;
不過好在:申屠嘉對此,也早就有所預料。
“既然是這樣,那臣,就不再嘗試勸說陛下,放棄《削藩策》了;”
“但臣不勸陛下放棄《削藩策》,并不意味著臣,不會指出《削藩策》可能帶來的后果。”
“如果陛下愿意聽,那臣就接著說。”
“如果陛下不愿意聽,又或是表面上做出聽取的模樣,在心中卻不以為意,那臣這就回故安侯府;”
“——過去這段時日,臣頂著丞相的職務,卻在家中閉門歇養。”
“這樣的日子,臣,過的很舒心。”
“想必陛下,也過得很舒心······”
聽聞此言,天子啟稍一思慮,隨即便莞爾一笑。
“對于丞相,朕,是非常了解的;”
“朕知道,那樣的日子,丞相絕對不會感到很‘舒心’?”
略帶玩味的一句調侃,卻并沒有引來申屠嘉的訕笑,只仍是一副滿帶著嚴肅的目光,直勾勾看向身前的天子啟;
見此,天子啟也只得將身形一正,面容之上,也終是帶上了往日里,那時刻掛在臉上的端莊。
“《削藩策》,朕是一定要推行的;”
“既然要推行,那朕就必須知道,《削藩策》推行之后,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而今天,在這宣室殿,朕無比的希望丞相能指出《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后果。”
“——但朕要的,不單是后果;”
“朕也不需要丞相像過去那樣,以《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后果,來勸朕放棄《削藩策》;”
“而是需要丞相在指出后果之后,為朕,給出正確的解決方案。”
聞言,饒是對天子啟的堅決有所預料,申屠嘉也還是沒能忍住,下意識朝一旁的晁錯看了一眼。
又暗自思慮片刻,申屠嘉也終還是躬下身,對天子啟再一拜。
“臣,需要一份地圖;”
“——軍用地圖。”
片刻之后,天子啟、申屠嘉、晁錯君臣三人,便已經來到了宣室殿側殿;
而在這處側殿之內,此刻卻已是有一張寬數丈,長十數丈的巨大地圖,被平鋪在了地上。
君臣三人聯袂走入殿內,天子啟又對申屠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便見申屠嘉拱手一回禮,隨即踩在了地圖上。
大致查看了一番,確定這份地圖的比例正確,申屠嘉才起身,向一旁的郎官要來一支筆;
拿上筆,又趴在地圖上這里畫一筆、那里劃一圈······
足足忙活了有十多分鐘,申屠嘉才扶著老腰,由天子啟親自攙扶著,從地圖上起身。
但在起身之后,申屠嘉卻并沒有走開,而是第一時間伸出腳,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圓圈踩了踩。
而在看到圓圈中央的那兩個字時,天子啟的面容之上,竟悄然涌上一抹駭然之色······
“武······”
“——武關?”
天子啟一聲驚呼,一旁的晁錯也立時變色,趕忙走上前;
待看見申屠嘉腳下那個圓圈內,正赫然寫著‘武關’二字時,晁錯也不由頓時愣在原地,身體也不由劇烈顫抖起來······
“沒錯!”
“武關!”
“——《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后果當中,最糟糕的一個,就是武關失守!”
卻見申屠嘉滿是篤定的道出一語,才費力的轉過身,來到地圖邊沿的座位上,極為緩慢的跪坐下來;
而在申屠嘉走開之后,卻又換做天子啟,蹲在了那圈有‘武關’二字的圓圈前。
“陛下應該知道,當年的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先入關中’的。”
“——在當時,項羽率義軍主力攻打函谷,卻始終沒能突破;”
“太祖高皇帝則繞道武關,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到了關中,并一路坦途的來到了咸陽。”
“而現如今,我漢家的關中,和幾十年前,三世子嬰掌控下的關中,并沒有什么兩樣。”
“東邊,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函谷關;南邊,也還是看似險要,實則,幾同虛設的武關······”
說話得功夫,申屠嘉也是有些氣喘吁吁,便稍緩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晁錯的《削藩策》,臣看過了;”
“可以說:為了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臣已經對《削藩策》了若指掌,甚至到了比晁錯,都還要更熟悉《削藩策》的地步。”
“而在《削藩策》逼反關東諸侯之后,可能引發的后果當中,最有可能發生,同時也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便是這個。”
“——叛軍,很有可能會讓主力西進攻打函谷;”
“與此同時,又會派出一路偏軍,像當年的太祖高皇帝那樣,繞道武關!”
“而到了那時,朝堂的所有部隊,都必然是在函谷關外,抵擋叛軍主力。”
“對于從武關進入關中的叛軍偏軍,陛下能做的,恐怕并不會比百十年前,開城獻降的三世子嬰多多少······”
道出這個令天子啟、內史晁錯都瞠目結舌的結論,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悠然發出一聲哀嘆。
“這,才是臣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組織陛下逼反關東宗親諸侯原因。”
“——并不是臣和晁錯,真的有什么仇怨,又或是臣不明白,關東宗親諸侯對陛下帶來的威脅;”
“而是臣,實在不敢辜負太祖高皇帝的知遇之恩、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信重,讓陛下,淪落到三世子嬰那樣,只能身著喪衣、用嘴含著玉石、雙手捧著圖冊;”
“率領朝中公卿百官,在長安城外跪作一地,對叛軍獻降的悲慘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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