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這是······”
耳邊傳來兄長劉彭祖的低語,卻惹得劉勝趕忙點下頭,示意劉彭祖不要繼續說下去。
而在對側的西席,看見兄弟二人若有所思的面容,丞相申屠嘉也不著痕跡的側過身,面帶欣慰的對兄弟二人眨了眨眼。
——劉榮,在演戲;
劉榮想要通過今日這場戲,告訴勝券在握的梁王劉武:王叔,我好慌!
我真的好慌!
我好怕儲位被王叔奪走!
所以,哪怕拼著抹黑太祖高皇帝,我也要站出來!
因為王叔對我造成的威脅,實在是太大了······
那劉啟呢?
是看出劉榮在配合自己演戲,所以也順勢擺出那樣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好告訴劉武:我這兒子實在太不成器了?
還是真的因為劉榮這番話,而感到惱怒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劉勝便悄然抬起頭,將目光次序掃過殿內眾人。
在殿中央,黃生面帶忐忑,明顯是為自己方才說出的話,感到了些許后悔;
反觀轅固,仍是一副傲慢的模樣,手不住地捋著頜下蒼髯,望向黃生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鄙夷。
——就這?
——被太后看重的黃老巨擘,肚子里就這點墨水?
而在西席首座,梁王劉武感受到皇長子劉榮的敵意,只若有所思的低下了頭;
次席的申屠嘉,以及申屠嘉身側的內史晁錯,則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神容,面色嚴峻的低著頭。
晁錯,甚至研究起了指甲縫里的污泥,怎么和昨天的不大一樣?
再看東席,到場的眾皇子,除了仍沉寂在角色當中的皇長子劉榮,以及早已看透真相的劉勝,其余六人,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目光不時瞥向對席的梁王劉武;
待劉勝也反應過來,后知后覺的擺出一副‘我也好怕梁王叔’的模樣時,眾皇子望向梁王劉武的復雜目光中,已是帶上了戒備、忐忑,以及一抹不時閃過的祈求。
——在這一刻,天子劉啟所出的八位皇子,渾然一體······
“朕聽說,就算吃肉不吃馬肝,也算不得不知道肉的美味;”
“而今天看來,討論學問的人,就算不談商湯、周武是否受天命繼位,也絕算不上愚笨。”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詭異的沉寂,在終于被天子劉啟低沉,而又滿帶著莊嚴的嚴肅語調所打破;
就見御榻之上,天子劉啟深吸一口氣,而后便緩緩起身,雙手背負于身后,滿是澹然的望向殿內的黃生、轅固二人。
“今日這場辯論,就到此為止吧。”
“往后,二位不要再談論這件事了。”
“梁王留下,于后殿一敘;”
對黃生、轅固二人做出‘不要再討論這件事’的授意,并讓梁王劉武留下,天子劉啟便自顧自側過身,朝著后殿的方向走去。
看著天子劉啟離去的背影,殿內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也只得起身,對劉啟離去的放棄齊聲一拜。
“臣等,恭送陛下”
“兒臣等,恭送父皇······”
“真沒想到這場辯論,會是這樣的結果。”
意猶未盡的走出宣室殿,與弟弟劉勝齊身走在申屠嘉側后方,劉彭祖遺憾之余,不由發出這樣一聲感嘆。
今日這場辯論,對到場的其他人而言,或許有各種各樣的含義;
但對于劉彭祖而言,這原本就是一場純粹的辯論。
只可惜······
“最后的結果,算是平局吧?”
“雖然黃生、轅固二人各執己見,誰都沒有說服對方,但連父皇都沒能做出裁決,應該是能算作平局。”
“博士轅固成名已久,黃生能和轅固打成平手,也算是沒墮黃老學說的臉面。”
聽聞耳邊,傳來劉彭祖滿懷唏噓的音調,申屠嘉卻只淺笑著搖了搖頭,腳下的步伐仍向宮門方向邁去,只側回過頭,似笑非笑的望向劉勝。
“公子,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聞言,劉勝稍抬起頭,看了看身前的老師申屠嘉,又看了看身邊的兄長劉彭祖。
再低頭思慮片刻,劉勝終是搖頭嘆息著,道出了一句讓劉彭祖瞠目結舌的話。
“黃老學說,完了。”
“只等今天這場辯論的過程,被傳上長安的街頭巷尾,從今往后,便再也不會有人,愿意學習黃老學說了······”
以一種平靜到好似在說‘我早上吃飯了’的語氣,說出這句斷定一派學說即將斷絕的話,劉勝便緩緩側過身,望向仍滿帶著驚詫的兄長劉彭祖。
“在兄長看來,今天這場辯論,雙方誰都沒說服誰;”
“父皇也沒有明確指出勝負,所以這場辯論,算平局。”
“但實際上,在轅固的三言兩語之下,黃生,卻是連黃老學的根基都拋棄了。”
再丟出一句令劉彭祖驚詫更甚的評語,劉勝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帶上了些許感嘆。
“黃老學說,是黃帝之學,和老子之學的并稱,興起于戰國之時,到我漢家立國,才逐漸強盛;”
“雖說過去,黃老學說以晦澀難懂、覆蓋面廣聞名于天下,但黃老學的根基,不外乎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那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甚至可以說,‘道法自然’四個字,就是學習黃老的人,最基本的自我要求。”
“至于夏亡而商替、商無而周興,這都是自然發生的事,并非因為誰人的刻意引導,而最終造成的改變。”
“作為黃老之士,黃生就算不認可商湯、周武的舉動,也該遵循‘道法自然’的學說根基,以更澹然的態度看待這件事。”
“但方才,黃生卻在宣室殿大動肝火,為了在辯論中打敗轅固,徹底拋棄了黃老之士‘道法自然’的態度。”
“——所以,我才會說:黃老學說,完了。”
“今日這場辯論,將黃老學說最后殘存的一絲生氣,徹底葬送在了宣室殿!”
“因為從今天這場辯論來看,所謂的‘黃老巨擘’黃生,也不過是個碌碌一生,驟然得到太后貴幸,就急著想要借博士轅固揚名天下,以求貴幸的庸人罷了。”
“而這樣的庸人,卻都能被天下黃老之士奉為‘大家’,如今的黃老學說,究竟勢微到了怎樣的地步,也就是可見一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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