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不等申屠嘉想起自家的門房,袁盎于自家涼亭內焦急踱步的身影,便出現在了申屠嘉的視野當中。
在府門處稍一駐足,又暗下思慮一番,申屠嘉也終是調整一番面容,才走上前去。
“袁大夫。”
一聲輕呼,申屠嘉又朝袁盎稍一躬身,都還沒來得及將行禮的手從胸前收回,就見袁盎滿是焦急地上前,一把將申屠嘉的手腕攥住!
“丞相!”
“——昨夜之事,究竟如何?!”
“晁錯賊子······”
“咳咳!”
袁盎話音未落,申屠嘉便趕忙發出幾聲極為刻意的干咳,將袁盎的后文強行打斷;
待袁盎滿是困惑的望向自己,申屠嘉卻是不著痕跡的將手抽回,又面色陰沉的來到涼亭內,緩緩坐下身來。
見申屠嘉這般反應,袁盎也察覺到了不對,雖心中仍滿是急迫,卻也只得強自鎮定下來,到申屠嘉身前坐下身。
“丞相?”
一聲滿帶孤疑的輕呼,卻并沒有吸引申屠嘉的注意力;
只見申屠嘉低下頭,沉吟思慮片刻,又昂起頭,揚天長嘆一番。
最終,申屠嘉卻是緩緩閉上雙眼,當著袁盎的面,跪坐在這涼亭中,擺出了一副閉目養神的架勢。
“老夫反對的,從來都只是《削藩策》;”
“只要能阻止《削藩策》推行,老夫于晁錯,便談不上有什么仇怨。”
“倒是袁大夫,自太宗孝文皇帝之時,就與晁錯勢如水火,私怨甚深。”
良久,申屠嘉毫無預兆的道出一語,惹得袁盎滿是驚詫的抬起頭;
“現如今,老夫已經是因為這件事,徹底惹怒了陛下。”
“到了這個地步,袁大夫,難道還指望借老夫之手,來除掉自己的政敵嗎?”
卻見片刻之前,還在‘閉目養神’的申屠嘉,此刻卻已是直勾勾望向袁盎,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洞悉。
“就連二位公子,也已經因為老夫的緣故,而幾次三番卷入到不該卷入的事情當中;現如今,更是身陷詔獄······”
“到了這個時候,袁大夫,難道還想置身事外?”
“借刀殺人,確實是非常好的計謀;”
“但袁大夫難道真的以為:老夫這把刀,是那么好借的嗎?!”
說到最后,申屠嘉的語調中,明顯帶上了些許憤怒,語調也是拔高了一些。
而在申屠嘉身前,聽著申屠嘉這接連數問,袁盎面上的驚詫之色,也不由被一陣羞憤所取代。
“鄙人與丞相相識多年,對于彼此的為人,都是很清楚的;”
“鄙人是什么樣的人,丞相自然也明白。”
“既然丞相認為,鄙人的所作所為,都是借丞相之手除掉晁錯,那鄙人,也沒什么好辯解的了。”
“多年情誼,鄙人于丞相,就此別過!”
激動地道出一語,袁盎便憤然起身,卻也沒忘朝申屠嘉深深一拱手;
而后,袁盎便憤然一拂袖,回身朝著府門的方向走去。
袁盎走了。
申屠嘉卻獨自坐在涼亭之內,止不住的唉聲嘆氣起來······
回想起過去,自己和袁盎之間的情誼,申屠嘉眉頭涌上些許苦澀;
想到方才,劉勝在詔獄對自己說的話,申屠嘉又莫名惆悵起來。
“陛下,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極為突兀的一聲呼號,引得府內下人紛紛一驚!
待眾人小心靠近申屠嘉所在的涼亭,卻見申屠嘉怒目圓睜,面色通紅,右手緊握成拳,凌空‘懸’在身前,那方已經破碎的桉幾之上。
噗!!!
眾人正遲疑間,就見一口鮮血自申屠嘉嘴中噴出,在那破碎的桉幾上,撒下點點朱紅;
而申屠嘉的臉上,也終是涌出了一抹極盡苦澀,甚至比垂淚都更令人心碎的苦笑······
“老臣戰戰兢兢,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稍有不慎,便會導致社稷不安、宗廟不寧!”
“老夫拳拳報國之心,竟反將陛下,逼到了這般地步······”
到這時,申屠嘉才終于明白過來:歷來小心謹慎,生怕被人抓到什么把柄的晁錯,為什么會膽敢挖開太廟的外墻;
而在如此重大的政治災難面前,天子劉啟,又為何會那般澹然,甚至連一聲責問都沒有,就閉著眼睛將晁錯保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申屠嘉才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沒有意義的;
無論自己做什么,似乎都無法阻止《削藩策》的推行;
至于先前,自己所認為的‘明智之舉’,如今看來,都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想到這里,申屠嘉只慘然一笑,又朝自家府門,袁盎剛離開的方向,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袁大夫,可千萬莫要怪罪老夫······”
“晁錯削藩,政苛如虎;”
“諸侯并反,也不過早晚······”
“到了那時,陛下所能指望的、宗廟社稷能指望的,也只有袁大夫了········”
在心中對憤然離去的袁盎道過歉,申屠嘉便正過身,看向眼前的狼藉;
而后,申屠嘉便不顧身邊奴仆的阻攔,也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漬,隨手抓起一卷空白的竹簡,將其攤在自己的大腿上,便奮筆疾書起來。
在眾人擔憂的目光注視下,寫完一封不知道什么內容的奏疏,申屠嘉便強撐著起身,又強自正了正衣冠。
而后,便是那極具標志性的粗狂嗓音,于故安侯府上空再一次響起。
“備車!”
“老夫,要入宮面圣!!”
一聲怒喝,惹得一旁的仆從又一急,爭相上前,想要勸申屠嘉休息片刻,再尋個醫師診治一番;
但申屠嘉卻只勐地一抬手,制止了仆從們的勸說,而后便側過身,隔著侯府的圍墻,望向不遠處的未央宮宮墻。
“太宗孝文皇帝的托付,老夫,絕對不能辜負!”
“既然陛下要削藩,老夫也已成了陛下的絆腳石,那老夫再怎么忠于社稷,也不該卷戀不去了······”
沉聲低語間,申屠嘉的身形不由有些晃動起來,惹得一旁的仆從們又是一急;
但最終,申屠嘉還是強撐著七十高齡的老邁身軀,邁著堅定、自豪,又隱隱帶有些許落寞的步伐,一步步朝著府門外,那輛無比寒酸的馬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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