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未央宮,鳳凰殿。
皇長子劉榮如喪考妣的走進殿內,對上首的母親栗姬稍一拱手。
“母親。”
見劉榮前來,栗姬卻并沒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時間展露笑容,而是將審視的目光,撒向劉榮那無比落寞的面龐之上。
“我怎么聽說,小九今日,似是去了長樂?”
“——你叫他去的?!”
冷然一問,卻并沒有嚇到劉榮;
只見劉榮聞言,滿是苦澀的稍發出一聲短嘆,而后便自顧自上前,在栗姬斜前方的延席之上跪坐下來。
又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精神狀態,劉榮才終是滿帶著愁苦,望向端坐上首的栗姬。
“母親;”
“姑母再如何不堪,也終歸是長公主,是父皇一母同胞的親姐、皇祖母唯一的女兒。”
“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母親不愿意讓孩兒娶阿嬌,孩兒不敢有違。”
“但再怎么樣,母親也應當看在皇祖母的份兒上,對姑母稍持尊敬才是······”
滿是惆悵的說著,見母親栗姬面上又帶上了怒容,劉榮只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小九去長樂,確實是受孩兒所托,替孩兒告罪于皇祖母身前。”
“但母親知不知道:得知小九的來意之后,皇祖母說了什么?”
“——皇祖母說,這鳳凰殿面子太大,皇祖母‘區區’太后之身,不敢有不滿!”
說到最后,劉榮的語調也不由有些激動起來,甚至隱隱帶上了些許埋怨;
好在片刻之后,劉榮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再次將情緒調整一番,才面帶哀求的望向栗姬。
“母親;”
“孩兒如今,可還只是‘皇長子’啊······”
“難道母親,就非要因為對姑母的舊怨,就要讓孩兒在還沒得立為儲的當下,染上‘不孝東宮’的罵名嗎?”
“——儲位之爭,自古以來便無不是腥風血雨,凡是爭了,又沒爭到的,就沒一個人能有好下場!”
“難道在母親心里,孩兒的生死,都比不上母親同姑母的舊怨?”
言罷,劉榮終是悠然發出一聲,又不著痕跡的拭去眼角淚光。
“如果母親愿意,孩兒倒是樂得去尋父皇,請封為王,而后就藩關東;”
“可母親既然要孩兒去爭,就不應該再惹皇祖母不愉才是啊?”
“若是皇祖母被母親氣急了,孩兒爭而不得,待日后,儲君太子又怎么可能容得下我母子?”
“——戚夫人和趙王劉如意的教訓,母親,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將心中的擔憂一股腦道出口,劉榮便憋屈的低下頭,暗自在栗姬面前抹起了淚。
而在看到劉榮低下頭,在自己面前低聲啜泣的瞬間,栗姬感到嘴邊的喝罵,也終是化作一陣并不很有底氣的解釋;
或者說嘴硬。
“榮兒的意思,母親當然明白;”
“但這件事,是榮兒弄錯了。”
語調低沉的道出一語,便見栗姬緩緩從榻上起身,望向劉榮的目光中,又嗡時帶上了滿滿的自信。
“我母子二人,不是戚夫人和劉如意;”
“——我母子二人,是呂太后,和孝惠皇帝!”
毫不臉紅的道出此語,栗姬只底氣更足了些,便走上前,輕輕坐在了劉榮的身邊。
“榮兒要知道:母親,才是陛下的發妻。”
“就像戚夫人、劉如意母子再如何,也終搶不過孝惠皇帝;”
“也像先帝之時,慎夫人、劉揖母子再受寵,也都搶不過陛下一樣。”
“我母子二人,必然會笑到最后。”
信誓旦旦的說著,栗姬也不由莞爾一笑,緩緩伸出手,在劉榮的背后輕輕安撫起來。
“榮兒想想;”
“太祖高皇帝,何等雄才偉略、何等英明神武,不也沒能易立劉如意,只能讓孝惠皇帝坐了江山?”
“又先孝文皇帝,德被蒼生、澤及鳥獸,天下人無不贊曰:功高莫過太祖高皇帝,德高莫過太宗孝文皇帝!”
“可即便是如此,孝文皇帝也同樣沒能遂愿,易立梁王劉揖,而讓陛下坐了江山。”
“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一位‘功至高’、一位‘德至高’,卻都沒敢廢長立幼;”
“陛下又怎敢不立吾兒,反倒廢長立幼,以損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遺德?”
接連發出數問,栗姬臉上已是寫滿了自信,先前那抹心虛,更是早已消失不見。
“榮兒不必太憂心”
“有這‘皇長子’的身份在,這儲位,他就跑不了!”
又一聲自信滿滿的論斷,終是惹得劉榮再次抬起頭,滿是疑慮的望向栗姬。
“可是!”
“就算孩兒已坐上了儲君之位,母親也沒必要同姑母、同皇祖母那般生分吧?”
卻見栗姬聞言,面上頓時就涌上了一抹嚴肅,若是不認識的人見了,怕是要誤以為栗姬,是個什么厲害的人物。
“癡兒”
“母親這心思,榮兒難道看不明白?”
“——過去這些年,那刁婦,可沒少從國庫、內帑,往她那堂邑侯府搬東西!”
“有太后在背后撐腰,就連陛下,都只能放任不管!”
氣勢洶洶的說著,栗姬的眉宇間,也不由帶上了一分惱怒。
“陛下在,那刁婦都不知收斂,如果母親不做些什么,等將來,我兒君臨天下,那刁婦背靠太后,豈不要反了天?!”
“尤其那時,太后變成太皇太后、長公主變成太長公主,我兒縱是有心,又能有什么辦法?”
“所以母親現在,也不過是趁著陛下還在,替我兒借陛下之威,于那刁婦稍行敲打而已;”
“若不如此,等陛下百年之后,這國庫、內帑,怕不是都要被掛上‘堂邑侯府’的牌子了!”
聽著栗姬這一番話語,劉榮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現出些許錯愕。
劉榮從未曾想到:母親對劉嫖的惡意,居然是出于這樣一個看上去無比高明,實則愚蠢至極的考慮······
憂心忡忡的抬起頭,見母親非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還有些沾沾自喜,劉榮幾欲開口,終還是作罷。
——眼下,劉榮的一切,都指望不上已經沉迷于‘我將來必做太后’之夢境的母親栗姬了。
要想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劉榮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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