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公審大會
“好了,我這不是到了。”
面對屬下,剛下馬車的范寧聲音依舊溫和。
清冷的晨風灌入修士袍,他抬眼望去,門已經閉上,冷青色的光從縫隙里滲出,將門口幾個同樣焦急等待的低階修士染得像褪了色的壁畫人物。
“.神阿,你是我的神,我要切切的尋求你。在乾旱疲乏無水之地,我渴想你,我的心切慕你。”里面隱隱傳來管風琴低沉的持續音,以及修士們詠唱的大衛在猶大曠野的時候作的詩篇。
門口的修士們表情十分為難,晨禱正在進行,開門也不是,不開也不是。
“從圣器室那邊繞過去就是了。”范寧示意自己的手下跟上,從西到南快步繞了一段,推開一扇不起眼的側邊小門。
沉重的木頭合攏,隔絕了清冷的晨光,撲面而來的是燭蠟、陳年羊皮紙和香料混合的氣味。
“我在圣所曾如此瞻仰你,為要見你的能力,和你的榮耀。”
“因你的慈愛比生命美好,我還活著的時候,要這樣稱頌你,要奉你的名舉手但那些尋索要滅我命的人,必往地底下去。他們必被刀劍所殺,被野狗所吃。”
低沉肅穆的誦念之聲中,幾位助手屏住呼吸,跟隨范寧的腳步,貼著冰冷的大理石柱陰影一路溜進中殿后方。
再轉到左手邊方向,沿折角處的樓梯緩緩登高。
期間,范寧忽然透過石柱的縫隙,看到了與自己目前所處位置成對稱關系的,遠處對面通道上的一道身影。
衣袍沾滿著顏料污漬,一手提著水桶和畫筆,一手拉著背后一個大工具包,正在沿臺階往下走去。
是趕工回來的文森特。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的身影似乎突然間蒼老了好多,身板也佝僂了好多。
文森特似乎是感受到了范寧的目光,轉頭過來看了他一眼。
范寧遠遠抬了抬手,忽然不知怎么,感覺手臂這般沉重,喉頭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
自此一上一下,中年畫家的身影在范寧眼里消失。
他登到了相對高處的唱詩班一層。
就此上前站定。
先是迎著那冷冽的青色晨光往下望去,彩繪玻璃窗對面是一個巨大的菱形窗格,就像一只冰冷的巨眼在與自己對視。
光束中塵埃飛舞,將下方肅立的人群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塊壘,前排陳列的幾把紅木獨椅上,主教和領主們凝神端坐,后面幾排是修士聯審團成員和其他修道院來觀禮的神父。
再其余的貴族和市民們則擠在粗大的石柱后,面容模糊,像一片無聲蠕動的暗影。
范寧又看到了波格雷,其位置相對遠離人群,手持裝有圣銀匕首的紅色的托盤,正以極緩慢的步伐繞場而行。
當波格雷面轉過來,朝向了范寧所站立的石柱位置時,腳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中帶上了一絲莫名的冰冷告誡意味。
范寧卻是早在前一刻就已抬頭,看向了更高處的那副壁畫《最后的審判》。
西側持琴的小天使,揚起的琴弓上半部分,已被文森特連夜重新登上去趕工,渲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暈。
似乎并不是很鮮明地意味著“火炬”的形象。
但范寧感覺到了這其中蘊含的靈性意味已被改寫,成為了神秘樞紐一般的符號。
“謝謝。”
范寧的喉嚨竟嘶啞了,他對著空氣輕輕開口。
隨即強行壓下雜念,進一步觀察起整個場地上方的空間連接關系來。
其實這個教堂并不是孤立的教堂,一會兒將展示出來的火刑臺,也不是孤立的火刑臺。
在數百年前,火刑場所的確是放在旁邊的露天廣場進行的,但隨著修道院的幾次改擴建,它們已經融合在一起了,變成了一個整體的“巨型回廊庭院”。
或者說,現在應該將火刑臺所在的廣場,理解為一個緊鄰主體建筑的“半開放附屬空間”——三面被教堂建筑包圍,另一面則是矮臺,方便民眾聚集圍觀。
至于火刑臺上方的頂部,依舊算是露天的,但四周有回廊的拱頂作部分遮擋,這些遮擋物是可調節的,目前尚處于關閉狀態,它們上面裝載的玻璃,與教堂穹頂的壁畫共同組成了這套“點火用”的復雜聚光陣列。
范寧一幀幀地將這些情況記在腦子里,開始醞釀一會的圣樂公演進入后半段后,自己的營救行動路線。
第二環節是行圣道禮儀。
“七日的第一日清早,天還黑的時候,抹大拉的瑪利亞來到墳墓那里,看見石頭從墳墓挪開了.”
“瑪利亞卻站在墳墓外面哭天使對他說,婦人,你為什么哭。他說,因為有人把我主挪了去,我不知道放在那里.”
壇前,一個約莫十歲的輔祭男童站在那里,他穿著過大的白色祭披,小臉在青灰色光線下慘白如紙,捧著厚重經文的手不住顫抖,羊皮紙書頁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約翰福音》中的句子被念得破碎、凄厲、令人窒息,貴族中有人挪了挪身子,后排的民眾里響起幾聲壓抑的過重呼吸聲。
隨后是第三環節,圣體圣事。
“.他們吃的時候,主拿起餅來,祝福,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
這是彌撒的核心,也是上主臨在的頂峰,受邀觀禮的圖克維爾主教舉起無酵餅,冷青色光線照在象征圣體的白色圓片上,折射出幾分慘淡的意味。
“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
圖克維爾主教悲憫的語調在回蕩。
殷紅的葡萄酒被注入杯盞,教眾們魚貫上前領受圣體。
范寧忽然不知怎么,覺得眼下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脫離景物人物表象的,更本質的似曾相識。
他在想象一間承載著凡俗生物有限生命的院落——迷霧上空的重重秘史編結如發辮,在長河中漂流的事物累積太多,近乎無限,于是投下的鬼祟陰影,總有局部交織重疊,而自己目前所看到的,正是與曾經的“自己”所經歷的某些事情交織重疊了。
為什么呢?
究竟和過往的何種事情相似呢?
范寧忍不住跟著主教念出了后面的禱文,像是自己曾經在某個“最后的”場合所下的諭旨一般:
“.但從今以后,我不再喝這葡萄汁,因為經上記著說,當擊打牧人,羊就分散了,你們為我的緣故,都要跌倒,直到我在祂的國里,同你們喝新的那日子。”
教堂的光線似乎隨之黯淡了幾分,燭光搖曳,將主教和侍從們的影子投在高聳的墻壁上。
“轟隆!!!”
忽然范寧的思緒被一聲沉重的悶響打斷。
教堂面朝審判庭院方向的巨大門扉,在鉸鏈刺耳的呻吟中,被兩名魁梧的修士緩緩推動了!
豁口緩慢而凝持地擴大,一股裹挾著潮濕泥土和隱隱硫磺氣息的冷風開始灌入教堂,吹得燭火一陣搖曳!
彌撒儀式結束,公審大會即將開始了!
“請奏復活節圣樂。”
“《a小調進行曲與眾贊歌》,創作暨主持者,圣樂審查院首席抄譜人范寧。”
波格雷的語氣平緩、低沉,似在報幕一般。
于是教堂內萬千束目光,盡皆匯聚到了唱詩班的那一層,匯聚到了佇立于此的年輕人身上!
那扇通往火刑臺的門扉正在洞開,縫隙正在擴大,范寧忽然露出莫名意味的微笑,信步往唱詩班正中央前方走去。
他的手緩緩揭開了譜架上閉放的那本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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