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過天晴,春日里的栗子樹依舊惹人喜愛,但對于范寧來說,他的世界似乎仍囿于那繕寫室的一方天地。
有太多的事情推著他走,職分也好,求索也好,圣樂審查、委托抄本、復活節上的《a小調進行曲與眾贊歌》、研究遺作《辯及微茫》......凡此種種,密不透風,牢牢地、緊緊地在后方敦促著他,或在前方牽扯著他。
“藝術侍奉神性良知”,或許吧,但若僅是凝望遠處“內心的道德準則”,是多么的容易,而抓住眼前孤獨的事物,是多么的困難,對于范寧來說,根本容不得他去思索那些困惑與彷徨之事——唯獨,晚膳后的些許散步之時。
“嗯,小抄寫長,總之,我就是這么覺得......”
工作歇氣的間隙,文森特再度將自己從那望著發暈的教堂高處放了下來,他蹲在雨水桶前,搗了搗自己沾染青金石顏料的雙手。
“拜請天父的力量,引導日光匯聚、物體燃燒,絕對是通過現場彌撒儀式的音樂,與拱頂這些壁畫的神秘特性配合實現的......我雖只懂畫作,但靈性對于這一點的預感,不會有錯,你們修道院要我在這個時候進行修復調色,絕對是出于這一方面的原因......”
“你說它是神力,絕對不錯,但要說是‘神跡’?嘿嘿,夸大其詞。”文森特這么笑著評價。
范寧再度遙望上方巨大的穹頂。
那一塊塊菱形玻璃是羅馬人設計留下的產物,而稍矮的祭臺后方,整面墻壁其上,三四百位栩栩如生的人物穿插交織,被一種旋風般的力量支配、呈現、完全結合一體!
《最后的審判》,又名《震怒之日》,出自公元913年一個身世皆神秘離奇的壁畫家團體,卷宗上記錄的名字包括馬萊、庫米耶和克勞維德等人。
確實很神秘離奇,有時候,范寧覺得它完全不像來自100多年前的產物。
僅僅只是水平線與垂直線交叉的復雜構圖方式,就完全超出了技法的理解范圍,能不能在500年后被人畫出,范寧都覺得難說。
穹頂西側,幾位天使的長袍處,就是文森特剛才主要添筆的地方,才過來看了這么一會,范寧就隱隱感覺,壁畫反光的方式又因此發生了改變。
更上方菱形玻璃與彩窗的陣列,似乎將數道光束引向了教堂后方的外部空間——正是那即將舉行復活節彌撒儀式和公審大會的露天廣場。
神跡......神力......
范寧持續咀嚼這兩個詞的含義。
它們毫無疑問是存在性質上的區別的。
一個,來自真正至高無上的恩賜或審判。
而另一個,充其量不過是取決于對教義的掌握程度,即“權威的力量”或“力量的權威”罷了。
“力量”也好,“權威”也好,都是可以研習、取得、趕超、甚至取而代之的。
范寧覺得自己更加抓住了那個方向,那個可以解決自己困惑與彷徨的方向,只是,他仍覺得途徑不是那么清晰,決心沒有那么持重。
而且,更加重要的事情還需要自己日以繼夜。
“文森特,我又要先走了。”范寧揮了揮手。
“明天又會有無花果奶酪干,小抄寫長......哦對了,如果你對于‘調整壁畫光影效果’有什么具體的建議,我樂意聽一聽。”文森特正在化濕著他第二天會用到的顏料,一直到范寧的身影在暮色消失,都未回頭。
范寧并沒有什么好的具體建議。
再者斯奎亞本老神父的告解時間,的確十分難求,盡管長姐替他作了約見,但范寧被告知的結果,還是一直排到了七日之后的正午。
即復活節前的最后一天。
只能等著了,當然,不能白白干等。
《a小調進行曲與眾贊歌》早已完成,并且范寧決心就此定稿,不再刪改,于是他這段時間的精力,除卻幾次晚膳空余的短暫散步外,幾乎全部投入到了圭多達萊佐《辯及微茫》的補完研究上。
“你當竭力,在神面前得蒙喜悅,作無愧的工人,按著正意分解真理的道。”
《提摩太后書》2:15的告誡始終在范寧心中回蕩。
這三年以來,他一直在兢兢業業地整理思緒中的拼圖,靈感全然不是漂亮地在前方揮著手,唯有工作的狀態真實如健牛般竭盡全力,但這幾天,他就忽然神奇地意識到,這些拼圖好像已經可以開始嘗試組合了!
它們有的可以彼此組合,成為更大的拼圖,有的則相互印證消解,刨削掉了冗余部分,而使真理的圖形更真實地呈現了出來——《辯及微茫》、“辯及微茫”......范寧發現表象世界所生的欲望,完全可以提升到忘我的精神境界中,那些屬于少年的煩惱也好,彷徨與痛苦也好,在研習的過程中是完全可以丟到一邊去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由于修道院上下都在忙著籌備復活節,波格雷和修士聯審團的那群人,連召見范寧詢問審查工作的日常安排都暫緩了。
范寧對此是求之不得嗎?不一定,他也許根本沒意識到“怎么沒人來傳召自己了”。
最后這兩天,還是三天?他的一日三餐和睡眠,完全就沒出過這間繕寫室,每當修女撤走餐盤的時候,他恐怕都還沒意識到,剛才自己吃的是什么食物。
手頭研究之事物已致入迷,那種渴求已經強烈到讓范寧朝思暮想,無時無刻都記掛在心。從頭發到雙腳,全身上下都充滿了這個念頭,他覺得就算哪一刻刀片割破了手指,傷口流出的恐怕都不是血,而是這個“想法”。
最后,當邏輯閉環、擱下羽筆的時候,其實范寧并不太確切知道,自己對《辨及微芒》的研討是否足夠切中真理,他只是感受到腦海中有大量的煙花絢爛爆開!
如此過了許久,才恢復對世界表象的體感。
“怎么天這么黑了?”
范寧一個彈跳從座位上起身,提著燭燈大步在廊道穿行后,才看清了座鐘的時刻。
“完了,完了,斯奎亞本神父那邊......”
范寧終于如醉初醒,焦急自語。
也許《辯及微茫》的事情,從范寧自己的角度來看,取得了全然意外的順利,但長姐好不容易替自己約見的告解圣事,時間本來應該是今天的正午12點!
而現在......已經快夜里的12點了!
“離明天的公審大會已不到七個小時......南希姑娘、被定異端的創作者們、即將被焚的文獻樂譜......關鍵還有,我似乎已經爽約了,這也是有罪的!怎么會突然如此入迷......”
范寧臉色焦急,眼中連連閃動。
忽然他一個箭步朝塔樓下方沖去。
“范寧導師?”“抄寫長閣下!”聽到動靜圍聚而來的同僚們紛紛驚呼,但范寧的身影已消失在石階的轉角。
深夜萬籟俱寂,提燈的范寧卻在修道院內狂奔。
F·尼古拉耶維奇·斯奎亞本神父是修道院的前任院長,此次約見告解圣事,地點也是放在了教堂內最顯明的那處告解室。
“噠噠噠噠!!”
范寧朝這里奔去,期間途中幾次險些摔倒,提燈里的燭火晃得一陣又一陣。
盡管也許沒什么意義了,但也只能先去那里看看。
可在接近告解室的時候,范寧卻驚詫了。
橘黃色的燈火如豆子般從房間透出。
這里面竟然還有人在等著自己!
簾子掀開。
似乎是因為告解圣事“已經結束”,那道隔離的擋板已經收了回去,因此范寧直接與坐在長桌對面的人打上了照面。
竟然,真的還在。
這位斯奎亞本老神父身穿一件純黑衣袍,梳有云朵狀的灰白頭發,嘴唇兩邊留著寬而翹起的胡須,開口說話的聲音倒是不算非常蒼老:
“又見面了,范寧大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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