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X坐標”后的第三日,或第四日。
房間,或許吧,一個個的房間,如蜂巢般層層堆迭,又因崩壞錯亂而歪歪扭扭排列,如此構成了這座龐大的深紅色環形廢墟。
如果從豁口朝遠處望去,能在一片晦暗中看到“環形對面的環形”——同樣是一堵擁擠的、占據全部視野的殘墻,在左右的余光中,略微延展出弧度。
“它會是什么?”希蘭將視線從遠方移回。
“一部自傳性質的交響曲。”范寧說道。
寫作的“桌面”是一團拉伸扭曲的、如銹蝕鋼筋的不明物質,他坐在地面,持筆出神,希蘭坐在一條廢棄的秋千上,深深看著他筆下的音符與構想。
《a小調第六交響曲》,純器樂,四個樂章,范寧所書構想上說“由分量極重的首、尾樂章和兩個可以相互調換次序的中間樂章組成,但遵循完全古典的曲式結構、樂章數量和調性布局。”
完全古典的結構.
完全古典。
又可以調換二三樂章次序。
懸而未定的模棱兩可。
希蘭盯著范寧筆下的那幾個形容詞,再看第一樂章譜面。
在均勻的4/4拍拍點下,弦樂的低音奏出了一段完全稱得上是“鏗鏘有力”的引子,幾組半音模進后,引出a小調進行曲風格的音樂。
很快又是起到連接部作用的,類似“眾贊歌”的莊嚴聲調。
“進行曲與眾贊歌的開篇?”她問。
要知道,眾贊歌式的片段,在范寧交響曲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第一、第二、第五交響曲,那都是代表希望的種子。
“黑暗進行曲。黑暗眾贊歌。”范寧卻說。
黑暗進行曲.希蘭喃喃自語。
這個主題的確就有夠黑暗了,開篇就是下行八度大跳與三度切割,后端又出現了更加大跨度的下落音型,似一股黑暗而嚴峻的力量鋪天蓋地的渲染了整個世界。
后續,包括這個“黑暗進行曲”原型在內,它呈現出4種基本的節奏或旋律模式。
形態2之“墜落”——強化下落音型的地位,冷酷,失重,但后來偏偏轉化為了“塵世之愛”副題。
形態3之“嘆息”——由休止符隔開的半音同音反復、連續的前八后十六節奏。
形態4之“嘲弄”——連續下行半音階。
在隨后出現的樂思中,它們或鮮明或隱蔽地存在著,甚至在不同程度上滲透進了后三個樂章。范寧籍此,對整部交響曲中占據主導地位的黑暗氣氛,實現了徹底地掌控!
希蘭一頁一頁地看,一行一行地看,似乎想把它們牢牢記在心底,想象著這是一種超越時空性的記憶烙印。
還有多少能陪伴于創作過程的機會呢?
“唉,這里?”她的手指在幾個小節處停留。
那個地方,范寧在定音鼓聲部寫出了一個十分嚴峻而緊張的節奏型,然后由管樂吹出一個明亮的大三和弦。
但它很快突兀地降低了三音,直接和同名小三和弦拼湊在了一起,于是色彩瞬間由明轉暗,力度也由ff到pp。
像是人在得意忘形的談笑中,忽然記起了原來還有一樁不可面對的陰霾之事。
自文藝復興時代起,歌曲寫作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叫“皮卡迪三度”的慣例,它指的是小調音樂不以小三主和弦作終止式,而以明亮的大三和弦代替。
而現在,這種排列方式顛倒了過來。
“它叫‘警戒和弦’,我隨便起的名字。”范寧說。
“我以前見過這個寫法。”希蘭說。
“嗯?”
“在你的‘復活’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最后的結束句,我好像就見了這一次,之后再也沒見你用過。”
范寧默然。
之前確實有且僅有那一次,偶然的一個想法,在“復活”的龐大篇幅中,不過兩個和弦的體量。
而現在,這個固定的動機幾乎貫穿了全曲。
“為什么呢?”希蘭問。
“一開始是個別片段。”范寧深思,徐徐開口,”不只是‘警戒和弦’,很多樂思都一樣,某種無意識的神秘力量在證明著它本身的存在。”
“很多時候最開始,我往往往往覺得,這些并不是我想重點‘訴說’的,我想立刻寫出結束句,但是它們卻緊緊地抓住我,像宿命一樣地抓住了我有時我已經想要放棄或者忽略掉這些念頭了,但又情不自禁地在,這些片段中多加入了一行甚至一頁譜子,然后,猛然意識到,它們才是在整個樂章中最不可缺少的、最有力量的片段”
范寧這樣說著,當他抬頭時,希蘭已經不見了。
整個“房間”里,只有各處的裂縫中不斷涌出著一團團流光溢彩的不明物質——也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眼球。
范寧似乎已經將類似的事情視之為慣常,他眼里的悵然若失只是一閃而過,神色很快恢復嚴峻,緊抿嘴唇,迅速收拾散落的物件,裝入雙肩背包。
邁步,跨過房間與房間之間崩壞錯開的縫隙,向前方地勢略高的所在走去,如此持續穿行。
如果不考慮其所在的不可理喻的環境背景,他的背影看起來只像個放學趕路的學生。
范寧的確已經視之如常,雖然外界已經退潮,但“X坐標”的內部當然仍是異常地帶,早在前一次進入失常區時,他就領略過這種認知錯亂的感覺。
一切不過是昨日情景的復現。
范寧不確定那些一同進入的人,現在到底真正處于一些什么樣的狀態,但應該還是有一些人和自己一樣,竭力維持著認知的連貫,保持著休息與趕路的緊張節奏——如此沿著這堆龐大的廢墟,總體保證自己是在一環一環地向上繞行,直至逼近高處那片崩壞如垃圾場般的天空。
期間范寧偶爾與自己挑選的隨行樂手同行過;
他還有過在希蘭、羅伊或瓊的陪伴下創作的短暫時刻;
他與波格萊里奇或其他執序者打過照面;
他與蠟先生爭辯關于秘史的進程,質疑其疑竇重重的姓氏來源,以及波格萊里奇選擇重用此人的真相;
他遭遇過敵人,至少在過去是敵人,魯道夫·何蒙,諾瑪·岡,歐文·戴維斯等等,有時這些人在求救,有時問他是否知道“吸器之門”,還有時,他把他們殺了。
他好像還撞見過那個穿黑白禮服、戴遮陽帽、留云朵狀胡須的F先生,對方問他是否還記得在“預備于午和停滯于午的時辰的約見”,是否渴望真正得見頭頂美麗的星空,十分詭異,他沒有理會;
還有時,進入某個破敗的房間后,只看到地面或墻壁上有一具焦黑的人形尸骸
但大多時候,就只是范寧一人在穿行、上升。
他竭力維持著自我認知的連續性,以呼吸和心跳計數時間,確保離十天的漲潮期限仍有余地。
到了那個眾人約見的儀式地點后,不知道還會面臨多復雜的局勢和麻煩。
如此繼續走了第四日、第五日
范寧覺得自己“正在廢墟中環形繞升”的方向判斷應該是總體對的。
眼睛中那層濫彩的肥皂薄膜越來越濃郁了,最重要的是,他感覺那股惡意——來自世界本身的整體性惡意——盡管距離上的感知仍然很遠很抽象,但方位,卻越來越集中,越來越清晰了。
就是在這個上方,自己的頭頂上,“X坐標”的頂上。
某一個高處的房間,范寧從這端跨了進去,另一端的“墻壁”卻整個爛出了大洞。
他站在邊緣前,前方的濫彩太濃,什么都看不清楚,不過好像沒有可以落腳之處了,如果這么跳下去,只可能會落到之前低一層的環形廢墟中——既無必要嘗試,也不敢嘗試,當下能調用的無形之力可能已經不足百分之一。
范寧瞇起眼睛,打量起這個房間千瘡百孔的頂面。
到處都是感染了“雙盤吸蟲”后亢奮爬動的蝸牛,到處都是,他的腳底一路上已經不可避免地踩碎了無數只了。
有一塊稍靠墻角的地方,孔隙略大。
范寧找來幾塊磚石廢料,盡可能墊高之后,直接蹬腳,抓住那些可以抓住的地方,往上方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