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范寧如此想著,其眼神緩緩掃過墻壁一側開鑿的呈蜂窩狀的凹槽。
它們像極了一臺巨型管風琴的內部結構,里面放著一沓沓前一批次終審過后的羊皮卷軸。
這是經文與樂譜的暫存處,自己近三天的工作量都在這里。
其中,部分還綁有不同的分類標記物,如紅綢為異端,金線為貴族奉獻,白羽毛意味著提交者帶有重要人物的推薦信,亞麻灰帶則是有待進一步修補的古代典籍。
紅綢的比例赫然高居不下,且單獨隔得離其他卷軸遠遠的。
所謂異端.
嗯,這一兩年,整個默特勞恩地區也好,修道院內部也好,的確有一些不太安穩的動靜或傳聞:領主與主教明爭暗斗,民間有異端蠱惑教眾,年初還有一顯赫家族因種種罪名而被抄家公審
但范寧一直很坦然平靜。
“藝術當侍奉神性良知。”——這是屬于范寧內心的道德準則。
他自己的人際往來非常干凈,加之是成年后即為主作工,即便家族層面有什么傾扎,想牽連到自己頭上也不容易。
至于樂譜審查上的事情,雖然上面的人最后如何斷定、如何處置,有他們各方面的考慮,但范寧從來都是如實出具自己的第一道意見。
他的依據只會從兩點出發,一是經義和文獻記載,二是音律的優美和諧。
有什么新的任務也好,委托也好,自己按職分安心領受就是了。
午膳時間,范寧保持著緘默,緩緩用完了修女呈上的鷹嘴豆泥和蜂蜜烤南瓜。他的豆泥碟中額外加有奶酪,并且,還飲下了一整杯修道院自釀的淡啤酒。
現在是復活節前的封齋期,律法規定修士禁食所有肉類及乳制品,但實用主義使之存在執行彈性,什么“可飲淡酒不可飲宴酒、可食魚禽不可食紅肉、蛋奶日常受限的合法”諸如此類。
尤其是以范寧的職務,他不用前往食宿區集中用餐,且面包和蔬菜基本可以做到按需供給,雞蛋和奶酪每天配額2枚,而淡啤酒,封齋期間每天翻倍配額4公升。
范寧總是會慷慨地將余量賞賜給其他表現出眾的修士與學徒,審查室的同僚們因此更加敬愛這位年輕的導師。
用完午膳后,范寧走出房門,穿過回廊。
學徒們仍在幾處隔間內集體作業,由修士監督進度和準確性。西翼的拱窗前留下了他們部分佝僂的背影。
來到臺階前的銅鏡前,范寧檢查裝容。
自己穿的仍是那件未漂染的原駝色羊毛修士袍,由于長期伏案磨損,肘部縫有雙層鹿皮補丁,里面是昂貴的亞麻襯衣,腰間則束一條象征首席抄譜員地位的紫繩。
確認裝容始終保持得體后,范寧走出了這座毗鄰教堂共建的塔樓,外面的空氣更加清新,帶著春日栗子樹的氣息。
修道院占地極廣,除卻教堂等宗教核心區外,食宿區、倉庫、作坊、醫院、藥園、農場一應俱全,外圍還有客舍、市集、圣泉亭和朝圣者浴池一類。
范寧行走時目光始終平穩,雙手交疊于袍下,一路上他與好幾撥前來購買贖罪券的貴族來訪者打上了照面,也只是敬稱以“尊貴的閣下”并行頷首禮。
如此一路穿行,來到裁判所法庭。
這里的建筑造型內斂,色調灰暗,隱隱有些肅殺的氛圍,層高很高但只有一層,下方的刑訊室、地牢與水牢,以及更后方的處刑場與墓地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
范寧徑直走到一樓里側的裁判法庭,它的地面呈上升的梯形,縱深很遠,審判桌、祭祀臺、法典墻、問詢席和更多的見證席一應俱全,不過現在自然空空蕩蕩,光線也十分昏暗。
推開左手邊的一道不起眼的小門,范寧在秘密會議室內見到了院長波格雷,以及另外六位修士聯審團的高級神職人員。
“奉上主之旨意,遵行生命里的律例與應許,作圣靈之仆從的范寧,愿恩惠憐憫平安。”
范寧面對眾人眼光,平靜行禮。
“范寧兄弟,愿你的手舉起,高過魔鬼,愿仇敵都被減除。”
一身黑色羊毛長袍的波格雷兩鬢斑白、面容嚴峻,鷹鉤鼻梁橫斷一道疤痕,下唇的齒傷缺口依稀可見,端坐時,脊柱總是挺直如刀子。
此刻他雙手交疊于人皮封面《異端定罪法》上,示意范寧在對面落座。
“圣樂審查院近三日檢閱的奉獻之數兩百有余?”
“共224例。”
“你甘心用手作工,揭發魔鬼的試探,必得實在的果效。”
“我既然蒙憐憫,受了這職分,就不喪膽。
“尺度可有放寬?”
“祂的一切典章常在我面前,祂的律例,我也未曾離棄。”范寧面對著七雙目光,從容與其對答。
波格雷點了點頭,抽出壓在《異端定罪法》下方的名冊,調轉個頭,往前一推——
名冊順著長長的石桌滑到了范寧的跟前。
“圈出你此前定為污穢和異端的條目。”
范寧執起烏鴉羽筆,蘸上紅墨水,開始勾劃。
盡管名冊上面只有奉獻者的姓名與日期,但這224例背后的經文與譜紙都曾親自過目,熟悉無比。
“共17例。”范寧放下羽筆。
離他較近的一位高階神職人員接過,一路遞回波格雷手中。
“異端僅17例?”
“是。”
“其馀皆可定為潔凈?”
范寧遲疑片刻后斟酌答道:“.在下只裁定了坐實褻瀆之名的17例,而建議可蒙悅接納為圣樂素材的,是25例。”
“至于其馀182例,既非領受恩典,又非坐實褻瀆,不過是些平庸之作。”
波格雷面無表情地聽完,沒有表態,只是緩緩揭開了旁邊更高的那一疊羊皮卷:
“范寧兄弟,這份《羔羊經》第17小節,女高聲部與定旋律聲部形成減五度音程,你竟未系紅綢?”
范寧遠遠瞟了一眼譜面,解釋道:“院長閣下,那是Musica
Ficta,偽音修飾的降B音,實際構成純五度。”
“降B音并非其調內音,用臨時構成的純五度歌頌潔凈,是否構成褻瀆?”右手邊第二席位傳來一高級神職人員的質詢聲。
“按圭多達萊佐《圣樂規范》第9章,復活節前允許臨時降音,而升音當慎。”范寧面不改色地援引出處。
“但《阿摩司書》之5:23言,‘不可聽從虛謊的音調’,偽音恰如異端用甜蜜修辭掩蓋毒藥。”右手邊第三席位修士開口。
“偽音使用法則由圣加爾修道院于百年前進一步完善確立,教宗英諾森一世曾稱其‘如天使修補破損的圣袍’。”范寧向他行祈禱禮。
“圣袍若沾染污穢的血,豈不當整個焚毀。”首席位上的波格雷開口,“再看這部《領圣體后頌》第33小節起,平行五度進行頻而出現,為何不系紅綢?”
范寧平靜解釋:“那是管風琴延留音與聲樂線條的記譜重疊,實際演奏時由童聲高八度演唱,形成允許的平行十二度”
“魔鬼最擅用術語織網。”右排第三位高級神職人員盯著范寧,“實際的純音程進行聽覺,是否違背‘各聲部獨立榮耀天父”之原則?”
“在早期復調圣詠如平行奧爾加農中就有此技法,適當運用象征‘塵世與天國的呼應’。”范寧說道。
高級神職人員們一時說不出話。
波格雷卻是揭開一本經文:“《利未記》之19:19上記著說,你們要守我的律例,不可用兩樣攙雜的種種你的地,也不可用兩樣攙雜的料作衣服穿在身上。”
范寧聽后終于沉默。
波格雷看著對面的年輕人淡淡道:“范寧兄弟,我再問,馀下182例,你方才之言,是否在作潔凈的擔保?”
“我方才之言,是定它們為平庸。”范寧依然皺眉,“但若說存有不以為神圣端莊之處,恐是著作者的無心之意。”
“所以你辨認‘坐實’受到魔鬼誘惑的,僅此17例。”波格雷凝視著他,重音強調著“坐實”二字。
“.僅此17例。”范寧猶豫,但依然點頭。
“那好。”
波格雷伸手執起了一支烏鴉羽筆,蘸入鮮紅的墨水瓶中,然后朝范寧伸了過去。
范寧只能接過。
“那就再請抄寫長閣下,在‘坐實’的基礎之上,把‘可疑’的異端也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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