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船上,橫槳默立。
下方波光粼粼,諸多尸骸靜如鵪鶉。
女子垂下斗笠,低頭俯瞰。
目光不再是觀察審視,而是看上去有些木然呆滯。
她左手扶槳,右手卻拎著一只面具。
表面光滑如鏡,又通體漆黑,在粼粼波光下折射出猶如夢幻的色彩。
唰……
忽然墨色光芒一閃。
她微微抬手,毫無征兆便將那只面具丟了下來。
沒入波光深處,留下一條淡淡痕跡,最終精準落在衛韜手中。
“這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卻任由我吃掉她的隨從,甚至幫我尋來頭盔面甲,她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還有剛才第三次響起的紛亂雜音,難道是她在嘗試與我進行交流?”
“她莫非將我當成了自己的跟班,就像是在波光中沉浮的寰宇之主一般?”
衛韜頗多疑惑,心中閃過諸多念頭。
他莫名回想起剛剛踏足殘垣斷壁,承受寂滅之光納入己身時,第一次聽到的機械冰冷聲音。
它說的是“發現合適軀體,準備進行測試”。
那么一個很大的問題就出現了。
他之前一直都忙得很,先是吞噬吸收殘垣斷壁的寂滅氣息,被弄得差點兒融了身體化灰散去。
后面才剛剛借助玄色重鎧緩了過來,便又和泛舟而行的詭異女子虛空相遇。
因此便一直沒有時間沉下心來細思,進行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測試,現在到底完成沒有,最終結果又是如何,所有一切都是稀里糊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衛韜盯著手中的面甲,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想著究竟是將它直接戴上,還是說再等一等、看一看,確定其中有沒有被這女人弄出什么隱藏的機關。
不過看她在時空長河泛舟而行的動靜,以及一劍斬出便將面具隔空取來的威勢,尤其是對待這些尸骸冰冷漠然的態度,若是想要對他動手的話,似乎也不用著如此麻煩,直接甩掉蓑衣開干才更加符合常理。
衛韜還在想著,忽然身邊暴亂再起。
安靜了一段時間的各種尸骸,便在此時陡然大打出手,剎那間打破了原本沉悶死寂的狀態。
剛剛還步伐一致的“隊友”,就像是面對著血海深仇的生死大敵,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下去,方才能夠解開心頭之恨。
一葉扁舟之上,女子還在低頭俯瞰。
她對這些“跟隨者”的戰斗不屑一顧,無論他們打得多么激烈,都沒有稍稍認真看上一眼。
只是將目光落在衛韜身上,很長時間都沒有移開。
也不知道是在觀察,還是在等待,是否想要看著他將面甲戴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粼粼波光內的交鋒愈演愈烈。
衛韜心中也有些著急,但是在女子目光須臾不離的注視下,又不敢像剛才那般抓起食物就吃,以免將事態發展引向不可預知的境地。
畢竟在剛才的一路奔波中,他早就相中了某個躲在角落的家伙,就等著開飯時間一到,便沖上去將其按住大快朵頤,結果現在卻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當真是讓人有些焦躁不安。
終于,似乎是長時間的等待沒有得到回應,她便緩緩收回了俯瞰的目光,就像是一尊不會動也無法思考的雕塑一樣,安安靜靜默立一葉扁舟中央。
任由下方的寰宇之主和流浪外魔相互剿殺,或許還要等到某個時刻才會再次劃動船槳,開始在時空長河中逐波蕩漾。
轟!!!
陡然大片波光破碎,一道重鎧覆體的猙獰身影急速前沖。
就在女子收回目光的瞬間,衛韜便毫不猶豫果斷出手,朝著一早就標定好的獵物撲了過去。
這個家伙很不一樣。
和其他“尸骸”截然不同。
它一直位于隊伍邊緣,從頭到尾沒有過多參與廝殺,甚至還會審時度勢,在最合適的時候恰到好處偶然出手,為自身爭取到最大利益的同時,又幾乎完美避開了絕大部分危機。
衛韜觀察其一舉一動,它似乎還殘留著些許能夠思考的靈智,絕對算得上是秀翻全場的最佳表現。
當然,這個最佳還要將他自己,以及舟上女子排除在外。
畢竟泛舟女子高高在上俯瞰眾生,對待這些強大尸骸根本不屑一顧。
即便是偶爾微微側目,也像是在注視一群被她圈養起來的家畜。
至于衛韜,認為自己應該是一人之下,眾多“家畜”之上。
當舟上女子目光所及之時,他肯定不會有太多造次。
但既然她不管不問了,那他自然有權利義務幫她管理這片“牧場”。
將看不順眼的家伙統統吃光。
也算是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辛勤勞作后應得的一點微不足道的酬勞。
至于看誰不順眼,倒是完全不需要耗費精神考慮。
反正他看著這幫家伙,不管是寰宇之主還是流浪外魔,根本沒有一個順眼的貨色。
所以才決定再苦一苦自己,將它們全部清理干凈才是正理。
衛韜腦海中念頭一閃而過,以餓虎撲食的威勢,在粼粼波光中蕩起層層漣漪。
剎那間便穿過不短距離,伸手朝著那頭特別的獵物抓去。
刺啦!!!
猙獰指爪撕裂波光,挾裹著雄渾狂暴的氣勢,直接就要將那只殘骸捏成肉團。
咔嚓!
但就在利爪臨身的前一刻,衛韜卻毫無征兆停了下來。
他微微皺眉,盯著面前那道扭曲身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眉宇間浮現出無比驚訝詫異神色。
“衛道子,是我,是我啊!”
守護圣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緊張惶急的顫抖,直接在意識深處悄然蕩開。
衛韜收回手臂,然后閃電般朝著一側出擊,抓來另外一頭外魔,送到嘴邊猛地一口咬下。
濃郁時光之力入體,他不由得一聲低低嘆息。
“這個時間,尤其是這一地點,如此出乎預料的重逢,簡直是讓人感覺有些匪夷所思。”
“我也是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守護前輩,更沒想到你老人家還藏著這樣一手本事,竟然能在監察者的眼皮子底下玩上一出角色扮演,非但在我這里瞞天過海,甚至還能讓這可怕的女人也跟著上當受騙。”
“我明白了,守護前輩培育時光圣果,積納時光之力,一個很重要的目的竟然是用來避劫消災。”
“有道是打不過就暫且加入,有機會了還能扭頭跑路,溜回家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厲害,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前輩藏的這一手秀出來,當真是讓人頭皮發麻的厲害。”
扭曲陰影覆蓋下,守護圣者看著迅速消失的外魔殘骸,口中不由得泛起濃重苦澀味道。
他激靈靈一個寒顫,在意識深處苦笑道,“在下哪兒有衛道子說的那般本事,最多也就是靠著一點老鼠鉆洞的詭秘手段,勉強讓自己多活一時三刻罷了。
倒是衛道子您,才真的是讓人無法想象的厲害。
不僅在監察者的絕對領域內大搖大擺,毫無任何掩飾,甚至還能讓她刮目相看,專門為您出手斬破北芴首領設下的屏障,一下子便將所有人全部暴露在外,竟然只是為了把那張面具給您抓取回來。”
“哦?”
“隊伍里的其他人呢,他們都跑走了么?”
守護圣者嘆了口氣,“監察者親身降臨此間,一劍斬出萬物肅殺的寂滅之光,其威勢之強,就連北芴首領都不能正面抵擋。
因此在藏身屏障破碎后,大家自然是各施手段瘋狂逃竄,至于最后能不能逃出這位監察者的五指山,也只能看自己的命數如何。”
嘩啦啦!
就在此時,粼粼波光忽然泛起漣漪。
他們同時轉頭望去,便看到幾具扭曲身影悄然墜落,加入到了穿梭時空長河航行的隊伍之中。
一見之下,兩人同時微微一怔,面上各自浮現出不同表情。
守護圣者眼神復雜,又是一聲幽幽嘆息,“沒有任何辦法,也只能怪他們的命數不好,終究是沒能抽身退走,逃出這位監察者的泛舟追殺。”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新加入的幾道扭曲身影,“衛道子你看,這里除了三眼和北芴之外,隊伍中剩下的人都到齊了,而且即便是北芴首領,也因為面具被奪,受到了近乎致死的打擊。”
“老朽也是到了那一刻才忽然明白,北芴一直以來躲避監察者之災的底牌,竟然便是將真靈神魂納入面具之中,原本的身體反而更像是一具傀儡而已。
但天意如刀莫測,世事變化難循,或許連北芴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一次的監察者會變得不同,竟然一出手便直沖面具而來,如此倉皇抵御退避之下,怕是連真靈神魂都被切掉大半。”
“哦,老朽說了這么多關于北芴首領的事情,其實便是想要提醒一下衛道子,如果您準備將這副面甲戴上的話,最好還是要小心謹慎從事,以免在后面受到里面遺留的真靈殘魂攻擊。”
“除此之外,還有這位奇怪的時空監察者,和以往遇到的好像也有所不同,還需要小心謹慎一些為妙。
畢竟按照老朽為數不多的經驗來看,監察者雖然實力層次高高在上,但本身似乎有些古板僵硬,就像是缺少靈智一樣不知變通,而這也是吾等可以尋覓漏洞求生的主要原因。
但這位卻不一樣,也不知道是提前知曉了北芴首領的根底,還是其本身便擁有臨機決斷之能,亦或是她本來的目的就只是要幫衛道子取回面具,所以才能橫切而入直擊要害,讓我們所有人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
“原來竟有這樣的故事,本人還要多謝守護前輩提醒,不然便有可能貿然動作,浪費掉面甲內隱藏的寶貴精神食糧。”
衛韜微微頜首,同樣感慨嘆息不已。
與此同時,他也是手口不停,幾下便將曾經的一位隊友,新來的一頭外魔送進肚子。
然后幾乎沒有任何間隔,便又探手抓來了第二只。
一眼看去,衛韜不由得又是一楞。
這個家伙,似乎也有些眼熟啊。
尤其是它環繞周身的密集觸須,就像是殘花敗柳般糾纏低垂,再沒有了初見面時囂張猖狂的氣勢。
轟隆!!!
衛韜二話不說,只是張口一吸。
就像是吃面條一般,剎那間將超過三分之二的觸須送進肚子。
出乎他的預料,這頭“章魚哥”體內竟然也蘊含著大量時光之力。
但當初雙方有過一次短暫交鋒,他扯斷吃掉幾根觸手,內里卻是完全沒有時光之力的存在。
所以說,真正的寶藏其實并非是這些寰宇之主、流浪外魔。
而是泛舟而行的監察者。
正因為她的存在,也不知道御使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將墜入船下波光的尸骸都進行改造。
原本沒有時光之力的外魔,被槳下波光“浸泡”后,卻是直接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
那么,如果能將這一手段歸因己身,豈不是以后便再也不用擔憂時光之力的收集?
退一步去想,即便是暫且無法諸法歸因,他也可以追隨這位監察者的步伐,再想方設法多弄些獵物丟入船下進行牧養,待到養肥之后便可以進行一波收割。
如此循環往復之下,或許用不了太長時間,便能收集到足夠數量的時光之力,再將鴻蒙道體破限提升,朝著更高的境界層次發起沖擊。
咔嚓!!!
衛韜又是一口咬下,將剩下的三分之一觸須暴風吸入。
面前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球體,看上去就像是個壓縮脫水的肉丸,只要一口就能將其吃完。
“衛道子饒命,衛道子饒命啊!”
就在此時,一道充滿恐懼的聲音響起,在衛韜意識深處悄然蕩開。
肉球表面睜開一只獨眼,眸子混亂迷茫,似乎還沒有真正回過神來,只不過在所有觸須都被截斷,生命受到極大威脅時,才忽然恢復了一點靈智,不再是剛才毫無所覺的狀態。
“饒命?”
“前日之因,今日之果,從偷吃我果實的那一刻起,你的命運便已經注定如此。”
衛韜面無表情,還是一言不發。
只是一點點咧開嘴吧,露出內里密集交錯的鋒利尖牙。
但是,他并沒有將千手一口吞掉,而是像品味美食一樣,慢慢湊過去刺入摩擦,撕扯下來小條肉塊慢慢咀嚼咽下。
一旁的守護圣者閉上眼睛,從一開始便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縱然他也聽到了千手的求饒,但在這種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吃飽了撐的才會在此時此刻出言發聲。
“道子,我有寶藏!”
“寶藏和數位監察者聯手截斷長河,滅世之戰中某位隕落大修士的遺澤有關,只要衛道子繞了小的一條狗命,我愿將所知道的一切情報提供出來,再投入衛道子麾下任由驅策,今生今世不敢有一絲一毫忤逆之舉,若有違背定然……”
千手的話并沒有說完。
因為就在此時,一直肅立不動的女子忽然劃動木槳,小船在沉寂停留了許久后,再次在黑暗虛空中蕩起粼粼波光。
而隨著她的動作,亂成一團的混戰瞬間止息。
所有尸骸各歸各位,跟隨小船安靜向前,仿佛剛剛的交鋒只是一場夢境。
守護圣者不動聲色,亦步亦趨隨波逐流。
衛韜亦是陷入沉默,不知道發呆許久后的監察者,又會做出怎樣出乎預料的舉動。
同樣扮作尸骸的千手卻是一怔,肉球表面的獨眼悄然眨動,內里閃過一道隱晦光芒。
“原來如此,她就是這里唯一的主宰,其他所有一切不過是提線木偶而已。
無論是激烈混戰,還是安靜隨行,都只是按照她的計劃行事罷了。”
千手掙扎一下,從衛韜手中脫離出來,獨眼悄悄瞟向一側,“最危險的地方,反而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守護前輩想必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會躲入監察者船下隱藏,然后再等待脫身時機的到來。
不過就算是提線木偶,竟然能被賜予如此恐怖的力量,卻是完全超出了吾的想象。
之前還和吾不相上下的小家伙,如今變得如此厲害,幾乎將我壓迫到喘不過氣來。”
“還好隨著監察者的起航,他也重新變回了應有的呆滯模樣,如此只需要在下一次自相殘殺前離開,或許就能完全擺脫被吃掉,亦或是變成提線木偶的危險。”
咔嚓!!!
陡然一陣劇痛襲來。
千手劇烈顫抖,抑制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它死死盯著刺入自己體內的黑鱗觸須,感受到生命氣息的急速流逝,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監察者已然啟航,你竟然還敢亂動!?”
“我就是動了,怎么,你不服氣?”
“你個蠢貨是不是不知道,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上面我管下面,這里的一切都由我說了算?”
衛韜緩緩舒展身軀,又多加了幾根觸須,“識相的話,就老老實實把寶藏的秘密說出來,讓我過去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謊,不然我就親手教一教你,死字到底是怎么寫的。”
“我說,我現在就說!”
千手在劇烈痛苦折磨下,甚至已經忘了通過意識波動隱蔽傳遞,直接便將寶藏的位置大聲喊了出來。
唰……
片刻后,木槳攪亂波光,小船毫無征兆轉向。
放棄了之前的航線,朝著側后方快速駛去。
千手陡然瞇起獨眼豎瞳。
就連守護圣者也悚然而驚。
因為此時扁舟前行的方向,恰好指向千手口中的寶藏。
他們下意識看向衛韜,心中充滿疑惑迷茫,似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難道真就像這位所說的那樣,她在上面他在下面,甚至就連航線都要由他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