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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世界。
這里是“公孫陌”的記憶。
他用某種方式,將自己的記憶記錄在一副“食人畫”中。
畫里有一位名為“謝洛河”的開掛女子,長得與鳳北一模一樣。
鄭修在客棧上等房中鋪開一張泛黃的宣紙,提筆落字,工工整整地在紙上寫下一個個名字。
“公孫陌。”
“謝洛河。”
“楚成風。”
“鳳北。”
“鄭首富。”
鄭修看著紙上的字跡,滿意點頭。
講究。
名字與名字間細線交錯,組成了看似簡單卻疑團重重的關系網。
端詳著關系圖,鄭修沉吟許久,最終在“謝洛河”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
“無論是因她長得與鳳北一樣,還是她與公孫陌有著“合葬”的關系,此人應該是破解鬼蜮的關鍵了。”
“要破解食人畫,必須從謝洛河身上下手。”
“不能隨意按以往的經驗去對付,否則很容易在這里栽跟頭。”
“既然是公孫陌的記憶,時間流速自然不能以常理衡量。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掉以輕心,不可拖延太久,必須盡快離開此處。”
“目前最為關鍵的,就是想辦法接近謝洛河,確認鳳北是否與我一樣,正以謝洛河的視角在經歷著公孫陌的記憶。”
“等等,有沒有一種可能……”鄭修摸著光潔的下巴陷入沉思:“這是他們兩個人的記憶?”
只是。
鄭修想了許多,唯獨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如果用“鬼蜮”的理論去解釋他與鳳北目前陷入的境地,有一點說不通。
鬼蜮的存在,介乎常世與常闇之間,公孫陌兩百年前畫的一副畫,到底是如何創造出這個奇怪的“記憶空間”。
他本想默默地等待楚成風所說的那位“國師”抵達康城,老老實實地等了兩天。
這兩天,鄭修以“公孫陌”的身份,在好心人楚成風的帶領下,在茶肆與客棧間來回,見識了不少江湖上的趣事。
鄭修注意到,在康城的確是有“官府”的存在,可只要沒有普通百姓陣亡,官府一般不會出面。
每每有人死在街道上,官府一旦確認是武林中的恩怨仇殺,他們一概不管,把尸體帶走完事了。
直到第三天,鄭修終于坐不住了,決定做一些大膽的嘗試,進一步探索這個古怪的世界。
譬如,想辦法離開康城。
或者,自殘。
甚至,做出“逛窯子”這些明顯有悖公孫陌性格的事情。
全都失敗了。
失敗的“形式”千奇百怪。
他想方設法想要偷偷離開康城,總會碰到一群武林人士在打群架,公孫陌會陷入各種亂七八糟的破事,然后楚成風不知從何處冒出,從天而降將他“救”走。
鄭修嘗試過上吊自盡,嶄新的房梁莫名其妙地斷了。
他膽子大了嘗試抹喉,醒來時發現自己喝醉了,連偷偷買來的鐵劍也是不翼而飛。
至于逛窯子,就更離奇了。他剛進入窯子,熟練地點了一位看著順眼的姑娘,一轉眼身上的錢袋不翼而飛,被趕出青樓。
欺人太甚。
連“青樓一日游”都無法辦到的鄭修終于確認了一件事。
客棧中,鄭修從懷里取出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在空白處鄭重寫下一行字。
“世界意志?公孫陌?”
鄭修長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
他看著鏡中倒影,看著那張白皙清秀的面容,頗為無奈。
此刻的鄭修不由生出一種一身神力無處施展的憋屈感。
他知道此處的怪異,知道自己的處境,嘗試過改變,卻只能乖乖用自己的眼睛,去經歷公孫陌的一切,無法做出任何改變。
鄭修對著鏡中的倒影喃喃自語:“你是公孫陌?”
“你還活著?”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么?”
在鄭修喃喃自語時,房門被人暴力踢開。鄭修下意識捂住衣服。
原來是楚成風闖了進來。
“抱歉抱歉!楚大哥莽撞了!”
楚成風一進來便看見公孫老弟瞪大眼睛,如看著一位登徒浪子般,臉上流露出驚恐之色,連聲道歉。
“你在畫畫?”
楚成風一進來便看見桌上鋪開的紙張,一臉好奇地湊近去看。
“楚兄誤會了,小弟正在寫日記。”
鄭修不動聲色地擋在楚成風面前,快速將紙疊起。
匆忙間,楚成風隱約看見紙上寫著“謝洛河”的名字,便納悶道:“公孫老弟,何謂……日記?”
“近日與楚兄一同茶話江湖,隱有所感,心潮澎湃,怕他日忘了,便以三言兩語記于紙上,稱作“日記”。”
楚成風恍然大悟:“原來,你們讀書人會將澎湃的心事寫到紙上!”
“咳咳,正是如此。”
鄭修端起桌上早已攤涼的茶水喝了一口。
“怪不得上面寫著謝洛河的名字!”楚成風忽然嘿嘿一笑,流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噗!”
鄭修一口涼茶全噴在楚成風臉上,瞠目結舌。
“楚大哥之前不過說說而已,”楚成風一看公孫陌那面紅耳赤慌慌張張噴水的模樣,一手抹去臉上的茶水,驚道:“公孫老弟你可別真瞧上那謝洛河了呀!”
“楚兄何出此言?”
鄭修問。
“你可知道那謝洛河是何人?蜀州云河寨,里面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匪類三千,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之輩!而那謝洛河,正是那云河寨的大當家!除兵器譜外,武林中還有“十大惡人榜“,謝洛河,就是那十大惡人榜榜首!”
楚成風臉上笑容斂起:“三年前曾有傳聞,說是那謝洛河曾定下規矩,在云河寨山下有一烽火臺,距離山頂寨營足足有三里,若有人想娶她謝洛河為妻,就必須點燃烽火臺,只要能平安抵達云河寨門,無論點燃烽火者是何人,甚至阿豬阿狗,當晚就能與謝洛河共度春宵!”
鄭修一聽,無論是公孫陌還是鄭修本人,都驚了:“豈有此理?那可有人成了?”
“成?成!”楚成風嗤笑一聲:“都成枯骨了!所以,圖她美色可以,天下男子皆好色,楚某明白。但你可千萬別真惦記上。”
楚成風語重深長地拍著鄭修的肩膀說道。
鄭修:“楚兄你進來,就找我說這些???”
“哎喲!”楚成風一拍腦袋:“老哥我差點忘了!押送那前朝國師的囚車,就要入城了!”
“當真!”
“那是自然,老哥答應了你要帶你見見世面。”楚成風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盯著鄭修道:“是了,有一件事,你必須先答應老哥。”
“楚兄請說。”
“城里即將風起云涌,不過武林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正道人士大多恪守此規。那便是,武林里的事,禍不及百姓。你雖與老哥走在一塊,但萬一真打起來,誰也不會為難你一介書生,那樣只會掉了面子,遭全武林的笑話。話雖如此,你得答應老哥的是,若碰見了老哥熟人,你不該說的話別多說,不該問的話別多問。”
“那是自然。”鄭修禮貌拱拱手,說著他眉頭一皺:“楚兄你該不會是想……”
楚成風哈哈一笑,擺擺手:“怎么可能!聶公寶庫事關重大,你真以為有誰能獨吞?老哥雖在兵器譜上排行三十八,但那不過是一場虛名,楚某幾斤幾兩心中有數,自然不去爭這些玩意,爭來爭去肥肉沒吃著,把命給搭進去了可不值當。但人在江湖,總不能躲在后頭聽風探雨的呀,咱也是在一旁吆喝吆喝,靠近幾步看看誰走了,誰來了,指不定還能碰見故友,喝上兩嘴,豈不快哉?當然,要是一不小心撈著點油水,那自然是最好了。”
楚成風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說完便帶著公孫陌往外走。
鄭修不知道當時的公孫陌聽明白沒有,但鄭修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卻聽得非常明白。
聶公寶庫誰都想,包括楚成風在內,但楚成風怕有命爭沒命拿,不敢妄動。他打算在這里湊湊熱鬧,渾水摸魚,萬一……成了呢?
“老油條啊。”
鄭修心里感慨,這楚成風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實則精明得很。那糙漢子的作派成了楚成風最好的偽裝。
估計如今聚在康城中武林人士,大多都抱著與楚成風一樣的心思。
茶肆二樓角落那一桌仿佛成了楚成風的專屬座位,楚成風徑直帶鄭修上了二樓,坐在了往常的位置上。
“楚大俠,還是老三樣?”
店小二給楚成風擦干凈座子,麻熘地張口問。
“老三樣!”
黃酒,鹵雞,花生米。
隨口一問,鄭修才知道楚成風將這個位置包圓了,難怪每天都坐這個桌。
今日康城中人來人往,鄭修注意到街道上鬼鬼祟祟的武林人士比往常更多了。
這次無需楚成風提醒,憑鄭修的眼力也找到了不少隱藏的武林中人。
這就像是在玩“大家來找茬”,一眼望過去與周圍百姓顯得格格不入的就是了。
武林人士隱藏在市井中,顯得格外沉默,一直在注意著街道上的動靜。
連茶肆中的氣氛也有了微妙的不同。茶客們雖然仍是如往日高談闊論吹牛皮,但鄭修隱約察覺到一種壓抑的氣氛。
鄭修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山雨欲來風滿樓。
“咦!不好!”
看熱鬧看得很開心的楚成風忽然眉頭一皺,喝酒的動作勐地一頓。
順著楚成風的目光,鄭修向樓下望去,只見一位身材高挑,五官陰柔,背后背著一把戲劍的青衫男子走進茶肆。
這人剛進來時楚成風便叫了一聲“不好”。
“此人你認識?”鄭修好奇問。
“何止認識,梨花山莊,溫世山,與楚某的家里,頗有淵源。”楚成風臉上流露出罕見的苦笑,欲言又止。
樓下那陰柔男勐地抬頭向二樓望來,楚成風臉色勐地一變,竟將腦袋縮起,嘴里喃喃道:“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鄭修一愣,然后暗暗點頭。
有故事。
“這位爺,二樓座滿了,這邊請。”
店小二剛想上前招呼,陰柔男右手閃電般伸出,掐住小二脖子,冷笑道:“滾。”
將嚇得面色煞白的店小二丟在地上,陰柔男徑直向二樓走來。
溫世山昂首挺胸走到鄭修與楚成風桌前,他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最后竟停留在鄭修道臉上,咬牙切齒地端詳了好一會。
啊這?
剛才從樓上的角度向下看,鄭修只覺得這個男人的屁股有點翹。
如今溫世山近在遲尺,鄭修先是抬頭瞄了一眼對方那白皙的脖頸,又看了看溫世山略顯浮夸的胸肌,心中罵了一句臥槽。
這溫世山是個女人。
“楚大哥……”溫世山眼里忽然浮起一層水霧,兩手絞在身后,顫聲道:“這位就是你的……新歡?”
“放屁!”鄭修一屁股從座上彈起,嚇得幾步退到了圍欄邊上,差點從二樓摔下去。
這個反應鄭修一時沒控制住,因為這是公孫陌記憶中的反應。
當然,換做是他,也會退那么遠。
嘶……
楚老賊你他娘的騙得老子好慘。
“這位大俠你誤會了,在下公孫陌……”
“公孫……”
溫世山眼中水霧勐地褪去,盯著鄭修,神情陡然變了。
剛才這男扮女裝的妞兒還一副楚楚可憐的,轉眼變成了震驚與不信。
楚成風忽然說道:“溫大公子,他姓宮,皇宮的宮,初識數日,萍水相逢,只覺投緣便一同喝上兩口。不是道上的,更不是……你想的那般關系。”
一旁鄭修用力點頭,無辜狀。
不等溫世山反應,楚成風冷笑一聲:“再說了,我楚成風與誰為伍,與你有何關系?你別忘了當年你當著你爹靈牌前發下的毒誓,還是說,你想在此時此刻此地,與我決一生死,分個高下?”
“很好!很好!不愧是梅花山莊三少爺,很好。”溫世山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古井無波:“打擾了。”
溫世山離開時肩頭抖動,頭也沒回。
這邊的動靜鬧得有些大,但茶肆內嘈雜不堪,二樓雅座桌與桌之間相隔甚遠,若不是有意偷聽,也難分前因后果。一剎的安靜后,茶肆中重回熱鬧。
楚成風長嘆一聲,這時他才想起隔壁還有公孫老弟在,目光復雜瞟了圍欄邊上仿佛隨時都要往下跳的公孫陌一眼,臉上多了幾分無奈:“公孫老弟你聽我解釋……”
“楚兄莫要多言!”鄭修惶恐地看著楚成風:“你先說說,你是否有……龍陽之好?”
“啊?”楚成風瞪大眼睛,隨后用力搖頭,仰頭一口將壇中黃酒飲盡,狠狠道:“其中因緣楚某可解釋清楚,絕非公孫老弟所想那般!若公孫老弟不信,你大可與我去一趟青樓,楚某寧可放蕩一次,叫上三五姑娘,當著公孫老弟的面兒……自證清白!”
不對。
鄭修看著遮遮掩掩的楚成風。
記憶中,公孫陌此時,根本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鄭修此刻在想的,并非是楚成風的性取向問題。
而是……
公孫陌這個人本身……有問題!
楚成風剛才在溫世山面前,故意隱瞞了公孫陌的姓氏!
“在下公孫陌,生于瀘州東南……”
“得了得了……咱們雖然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
“你這些日子還是安安心心呆在客棧中,省得丟了性命,畢竟……刀劍無眼呀!”
“是巧合……還是別的?”
鄭修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眼前的人物,場景,楚成風的苦笑,在眼前左右晃動。
當鄭修再回過神時,他竟已坐回楚成風的對面。
看著楚成風那無奈的神色,他那爽朗灑脫的江湖俠客形象就像是一塊逐漸剝落的拼圖似的,一點點地崩塌。
此刻的鄭修徹底想通了一件事。
楚成風對公孫陌,有所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