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跑得快,一跳下去就沒影兒了。
但他聽見了鳳北的問題。
于是他一腳就往下跳,跑得更快了。
鳳北察覺到了?
鄭修額頭上冷汗涔涔,他一直在裝他自己兒子,很難想象鳳北知道真相之后會如何看待。他仿佛看見了沉著臉脫下黑絲手套朝自己冷笑摸來的鳳北。
鳳北的能力鐵定超出了常規,鄭修難以想象一群軍士能擋下鳳北一刀的場景。
說到底什么星位什么天位,只能衡量凡人,不能去評定非人。
鳳北,顯然屬于后者。
白日無事發生,直到入夜。
鄭修提心吊膽再去赴約。
鳳北仿佛昨晚沒問那個問題般,見鄭修如約而至仍是微微一笑。
這小日子繼續持續著,發酵著,歷練度蹭蹭地漲著。
鄭惡的基礎屬性不提,鄭修所有能隨意安插的特質,在鳳北的幫助下,全升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離譜。
甚至在“爐火純青”上,每次與鳳北交手,他仍能得到“微薄”的歷練。
雖不知道進度條的盡頭在哪里,但只要能提升,總歸是盼頭。
寶藏女王鳳北,猶如一個觸不到底的經驗包,令鄭修流連忘返,心生不舍。
太香了。
即便真相被鳳北所察覺,鄭修也不禁有種死而無憾的感覺,值了。
退一萬步來說,他萬一暴露了鄭善就是鄭惡的“真相”,也絕不能暴露茍在兩個化身最后的自己。
鄭善與鄭惡被生氣的鳳北一巴掌拍死了,還能重來,可萬一鄭修本人被鳳北拍了,真就完蛋了。
他時不時查看心牢中,驛站鳳北的親和度。
仍是“寵溺”。
鄭修這才放心。
鳳北的嘴巴能騙人,但驛站鳳北騙不了人。
寵溺就寵溺,實打實的。
日子平澹而安靜,鄭修日夜開工,“畫師鄭善”仍未踏入畫師門徑。
鄭惡的學識在逐步增長,特別一提的是,當鄭惡抄寫大文豪西門悲的火熱著作時,學識得到巨大的歷練,如今學識已到了“二十六”,達學富五車之境。
據說大文豪西門悲,在得到鄭家資助后,感激涕零,表示會更加努力,寫出比《蘭心若夢》更矯情斷腸的曠世奇書。
鄭修得到萍萍的轉告后,當時便是一驚,心道比《蘭心若夢》還逆天的書,是人能承受的么?可一想到學識的增長幅度,鄭修只能忍痛命人轉告西門悲,讓大文豪大膽去寫,無需顧忌區區世俗倫常。到時候那奇書印多少,他鄭家買多少,不差錢。
轉眼到了十二月二十。
寒冬細雪。
白日微昏。
這日鄭修正在畫雞蛋,只見下方一陣騷動,疤老六氣喘吁吁地沖上來,身后跟著一位全身裹在貂皮大氅下的的瘦弱身影。
那人一摘兜帽,露出真容,竟是鄭二娘。
“你怎么來了!”
鄭修萬萬沒想到來的會是鄭二娘,按理說鄭二娘知道孩童身份,最不該擔心的人是她才對。
“鄭老爺,時間無多,老六我遣走許多獄卒,只留了心腹,你們大約有兩盞茶時間!你們二人速速辦事!絕不會有人打擾!”
疤老六這次沒有廢話,朝鄭修使著眼色,為鄭二娘打開并未上鎖的牢門,讓二人獨處。
這牢連鎖頭都不曾上,讓鄭二娘微微一愣。
看見鄭修的瞬間,鄭二娘又是一愣。
她總覺得今日的老爺,格外俊俏,仿佛整個人都散發著一層朦朧的輝光。
是太久沒見了么。
“你怎么來了!天寒地凍的!你身子不好你自己心中沒數?”鄭修連忙攙扶二娘入屋烤火,先是一頓埋怨,隨后鄭修讓鄭二娘坐太師椅上,替她蓋緊金絲鵝絨喜被后,才眉頭一皺:“難道,出事了?”
按照行程,鄭二娘心知惡童要到了入夜后才出現,她此刻匆匆前來,鄭二娘不會不知輕重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強行讓疤老六帶她入天牢,那就必然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鄭修了解自己干姐姐,她從不是矯情之人。
不然,這些年也不可能以鄭家養女、鄭修干姐姐的身份,將鄭家偌大的家業打理得整整有條。
“老爺!”鄭二娘感受著被窩里屬于鄭修的余溫暖意與久違的體味,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沉聲道:“出事了。”
“不著急,慢慢說,喝杯茶,澹定點,天塌下來,我頂著。”
鄭修澹定地端起價值千金的青天白玉鳳紋螭龍筆。
他今天畫蛋還差兩百三十個。
昨夜明明無事發生。
但今早早朝過后,督察院那邊下了一道公文,洋洋灑灑一大頁,說的是玉潤公主一事,鄭修有重大嫌疑,脫不開干系,打算將鄭修無限期關押,直到真相大白為止。
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而緊接著,鄭修的種種產業在一大早,遭到了身份不明的刁民惹事。有人在香滿樓前拉了橫幅,說奸商在飯菜里下毒,害死他家八十老母,要奸商賠命;
西市的鄭氏商業街,有人拿出一些假的金銀翡翠,一口咬定說是在鄭氏買的,要鄭氏賠償;
天上人間尚未開業,有幾個婦人哭哭啼啼說他家夫君在天上人間里馬上風而死,地上躺了幾具尸體,白綾鋪了一地,香火紙錢在門前燒得飛起;
鄭氏商隊南下途中,剛出皇城,就遭蒙面賊人攔路劫財要命,雖說鄭氏打夫果斷對賊人進行了反殺,但鄭氏商隊已經好多年沒被劫過了,這顯然是有人在背后搞事。
以上的亂事同時發生,百姓間甚至流傳著風言風語,比鄭修初入獄時更甚,都說鄭氏要倒了,鄭首富要涼了。
受到影響,一大早鄭氏錢莊爆出可怕的贖回潮,幸虧錢莊底蘊深厚,扛了過去,但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
一夜之間,鄭氏遭逢劇變,多方出手,同時對鄭家進行狙擊。
鄭修澹然問:“慶十三可有留話?”
“是了!”鄭二娘蜷被窩里,一口氣說完,從懷里取出一個絲絨小包,里面有一個繡花錦盒:“慶十三讓我親手交給你。”
說到此處,鄭修已經畫完一千個雞蛋,有幾分郁悶地放下畫筆。
他郁悶的不是鄭家出事,而是因,又沒能窺見門徑。太難了。
這時鄭修才取消投影,渾身發出骨骼縮回的輕響。
錦盒包了三層,打開錦盒,里面是一個倒扣的黃色大碗,鄭修小心翼翼取出大碗,翻過來一看,腕底寫著兩個字——中一。
“原來如此。”鄭修笑了:“看來三月三立儲一事,都忍不住了。”
“事到如今,老爺你還打什么啞謎?”鄭二娘胸襟起伏,雖說鄭修讓她不要急,可眼下可是鄭氏自發家后從未遇上的變故,一連串的變故讓鄭二娘一位單薄女子,疲于應付,家里少了鄭修,就像是少了主心骨,令她寢食難安,她怎能不著急呢?
面上如何澹定,都是裝的,心中擔憂騙不了自己。
“瞧,你看碗里寫著什么?”鄭修將碗底朝著二娘,笑著問。
“中一。”
“我在很久以前,曾給城里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用牌子定了一些暗號。不同的牌對應著不同的人,東南西北指的是方位,中發白一九分別對應了幾位要害位置的武將文官。然后前一陣子,我用鄭惡的身份,哨聲傳信,讓慶十三加緊去查了。”
“中……”鄭二娘順著鄭修的思路一捋,忽然面色一變,聲音極低:“皇宮?”
“沒錯,中,指的是宮中。慶十三是在告訴我,他確定了是誰在背后指使這些人。若只有‘中’,則說的是大帝不顧鄭家先烈的情分,硬要搞鄭家。即便我年年給他送錢,他也無法滿足,要收了我這家這頭肥羊。若真是如此,我鄭修無話可說,這是歷史規律,合情、合理,符合人性。但如今盛世大乾,國庫充盈,老魏不至于如此昏庸,作出這種殺雞取卵一事,他但凡真的缺錢缺軍餉,命人暗示一二,我親自送進國庫,又有何妨,無需用這些繞彎的橋段。”
“按理說老魏是了解我的,這些年我的作為,不像是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錢財對我而言,不過身外物罷了。”
鄭修笑著說完,一副“我對錢不感興趣”的姿態,然后皺眉沉思:“慶十三傳來的信息,偏偏是中一,這就有些難辦了。”
鄭二娘問:“大皇子?”
“是呀,大皇子啊大皇子!”鄭修看著那黃色大碗,緩緩道:“老魏曾說,大皇子他性子沉穩,目光遠大,謀定后動。我沒想到除二皇子外,先忍不住動手的人是他。但他一旦動了,那只說明一件事,他胸有成足,圖謀已久。立儲一事雖打亂了他的布置,但他有不得不強行逼我鄭氏表明立場的理由!”
鄭二娘不愧是打理鄭家多年的奇女子,尋常女人聽見這般可怕推斷,早已嚇得面色煞白,可越說,鄭二娘神情越是平靜,她看著侃侃而談仿佛天塌不驚的鄭修,兩眼亮亮地盯著她的好弟弟。
“老爺打算如何?”
鄭修單手托著那黃色的大碗,笑著反問:“你可知道慶十三為何要將這碗,倒扣放于錦盒中?”
說完,他也沒有解釋,沒等二娘回答,而是緩緩地將碗倒扣:“他是在問我,要不要……”
鄭二娘秒懂,卻不敢將那個大逆不道的字說出口。
區區婦道人家,說出那字,得需天大的膽子。
鄭二娘知,慶十三知,鄭老爺知,所以這信息才傳得如此隱晦難懂。
“所以我才說,難辦。若是中,扣了就扣了,可中一,呵呵。”
鄭修將碗正著放回錦盒中,重新包好,交回鄭二娘。
“回去吧,記得讓她們熬碗姜湯,給你暖暖身子。”
鄭修的澹定讓鄭二娘哭笑不得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著二娘的身子?”
“不急,讓他們飛一會。”鄭修遙看漫天渡鴉飛舞。
沉默片刻,鄭修笑了。
“不過,興許今年三十,能回家吃一頓團圓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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