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這是你的那份兒。”
戴著礦工帽和皮手套的男人聲音宛如天籟,將散發出麥香氣的面包放進她懷中的紙袋里。
“謝,謝謝。”
男人露出和煦的笑容:“不客氣,這是你們應得的。”
安娜必須要承認,這是她見過最漂亮的男人,哪怕臉上涂滿了黑灰,都擋不住他眉宇間的俊朗。
她腳步匆匆地離開隊伍,看了一眼原本倒在墻邊的盧吉妮奇娜,卻發現她早已經不在那兒了,詢問過路人以后才知道是娜塔莎女士救醒了她。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仍在分發面包的娜塔莎女士,她此時正對著周圍的人,語氣溫和地說道:“我們是為窮人做主的隊伍,任何人有需要都可以找我們,我們來了,便是不要你們再受欺凌。”
“居然真的有這樣的隊伍。”
仿佛第一次沐浴到參天大樹的縫隙間,漏出的些微光輝的小草,安娜的心中暖融融的,仿佛連二月的寒風都沒那么刺痛骨髓了。
但旋即又擔心起這些好心人,沙皇的軍警們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愿圣母保佑他們。”
她抱緊了懷里的袋子,邁著急促的小碎步往家里趕去。
破舊的木板門被風吹得吱咔作響。
安娜推門進去,欣喜地喊道:“媽媽,妹妹,我領到面包了,有三磅多,還有一位好心的軍官先生給了我一沓盧布,晚點的時候我拿去黑市上又能買好些吃的。”
沒人做出回應。
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的家里,就像個大冰窖,死寂死寂的,妹妹往日里聽著總是讓人揪心的咳嗽聲也消失了。
安娜喜悅的心情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她幾步跨進狹窄的閣樓,那是全家最暖和的地方,在那張塞滿報紙的破床墊上,妹妹的睫毛上結了一層冰碴,瘦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嘴唇紫得像是凍壞了的漿果。
“瑪莎,沒事了,瑪莎,姐姐帶回來面包了。”
她的心里生出了不詳的預感,帶著哭腔呼喚著自己的妹妹,伸出手,去撫摸妹妹的臉,那張小臉冰冷得就像是水缸里的浮冰。
安娜這才發現,瑪莎的眼睛半睜著,眼珠灰蒙蒙的,已經沒了焦點。
“不,不要,求你...”
屋里傳出女人虛弱的聲音:“咳,是安娜嗎?安娜,你快看看我們可憐的瑪莎,她好久都沒咳嗽了。”
安娜抹了把眼淚,強撐著笑臉走進里屋。
母親躺在干草垛里,身上裹著一件父親從前線寄回來的軍大衣,上面還有兩個彈孔,露出里面稀薄的棉花和秸草,此時正強撐著眼皮張望著。
看到安娜懷里的紙袋,她渾濁的眼神中才有了些微的光彩。
“瑪莎沒事,媽,我帶回面包了,我這就去煮粥。”
她想擠出一張笑臉,但快要被凍僵的臉被干涸的淚珠和鼻涕凝住了,怎么也擠不出來。
她趕忙轉過頭,去拿斧頭。
她劈開一把只剩下一條腿的椅子,將木柴囫圇塞進爐子里,劃燃了最后一根火柴用報紙將其引燃,又拎著斧頭敲碎了水缸里的浮冰舀了一鍋冰水。
旋即才將紙袋里的面包取了出來,用斧頭劈開。
碎屑紛飛,斧刃卡在一塊碎石子上,沒能將面包劈開,她就拼了命地砸。
一下,兩下,直到筋疲力竭。
她把夾雜著鋸末的面包碎屑聚攏起來,丟到還沒燒開的鍋里,用一柄以前敲打浮冰時彎折了的鐵勺子不斷攪拌著。
鍋里的水半天燒不開,只是冒著微弱的白氣,安娜急得跪在爐邊,用嘴對著爐門吹氣。
火星,黑灰濺到了她的臉上,她卻渾然不覺。
“媽,粥就好了,馬上就好了。”
她不住呢喃著,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奪眶而出。
晶瑩的淚水在爐灶里跳躍的火光中,仿佛映照出了瑪莎的身影。
瘦小的瑪莎在床上不住喊著“姐姐,我好餓”“姐姐,我好冷”,而她穿走了家里最暖和的一件棉衣,還沒能及時帶回來面包。
她抹了把臉,把沸騰的情緒壓下來,拿起勺子去盛那只是稍微溫熱的濃粥。
水仍未燒開,上面漂著一層鋸末。
她把鋸末倒回鍋里,急忙忙把粥端到里屋去:“媽,粥好了,快來喝吧。”
她扶起媽媽瘦得只剩一層皮的后背,用小勺子盛了粥送到媽媽嘴邊。
媽媽嘴巴張得很慢,吞咽時也很費力,即使安娜已經漂去了上面浮著的鋸末,領回來的面包依舊很難下咽。
吃到第五勺的時候,媽媽開始劇烈咳嗽,一口血沫子噴在安娜的手背上,滾燙的血珠落在冰冷的手背上,燙得安娜猛地一顫。
“媽,求您了,求您別咳了。”
媽媽的癥狀,就跟瑪莎一樣。
鄰居說,這是“冬天里的瘟疫”。
它先餓空人的腸胃,讓胃壁像砂紙一樣互相摩擦出血;再凍壞骨頭縫里的最后一點溫度,讓關節腫得像發面饅頭;最后順著血液鉆進心臟。
媽媽咳了半天,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用她那青灰色的指尖抓住了安娜的手。
“照顧好自己...和瑪莎,等你爸回來,好日子就來了...他說自己得了一枚...咳,喬治勛章。”
安娜點著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媽媽枯瘦的手背上。
媽媽的手慢慢松開了,頭徹底歪倒在安娜懷里,最后一口氣吐在安娜的頸窩,帶走了這具身體的最后一絲余溫。
這時,爐灶上的粥才咕嚕嚕冒起了泡。
安娜神情呆滯地抱著懷里的母親,硬硬的,尖銳的骨頭仿佛能硌破衣服。
窗外,吹過刺骨的寒風,發出凄厲的哀鳴。
少女到閣樓里抱起輕飄飄的妹妹,把她放進媽媽的懷里,又將半碗濃粥倒回到咕嚕嚕冒著氣泡的鍋里,怔怔地看著上面冒起的騰騰熱氣。
她想要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胸口像是堵了一塊石頭。
她端起粥碗,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
帶著鋸末,麩皮的粥的確很難下咽,但她還是吃得很快,很急,直到自己的肚皮鼓成一個小球,才又用勺子把鍋底刮了一遍,舔食干凈。
吃完飯,她又熄了爐火。
家里的燃料已經不剩下什么了,就連床的四只腳都在前天被拆下來燒水喝了。
失去唯一熱源的房間,再度變得冰冷。
她回到里屋,擠進媽媽和妹妹的懷抱中間,蜷起身子,怔怔地發著呆。
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呢?
為什么昨天我不早些起來去排隊呢?
為什么媽媽每天辛苦上工,被累垮了以后,工廠管事就不能讓自己接替媽媽呢?
“都怪我。”
“都是我的錯。”
她喃喃低語著。
但緊跟著,一個冰冷的聲音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響起。
“這不是你的錯。”
“誰?”
“誰在外面?”
出現在安娜面前的是一個煤礦工人,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頭雪白的長發,又抹去臉上的黑灰,露出一張精致的少女面龐。
“你可以叫我芙琳吉拉。”
“你是娜塔莎女士的人?”
安娜的眼前變得驟然明亮:“你也是施法者對嗎?求您,救救我的媽媽和妹妹好嗎?”
女礦工冷笑了聲,露出一對尖銳的小虎牙。
“我是為你散發出的如此濃郁的絕望之力吸引而來,本以為是個可造之才,沒想到經歷了這種事,心里還是想著指望別人。”
“求您...”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看到少女臉上哀求的神情,女礦工的臉色終究是緩和了些:“我不是神仙,不能讓人死而復生,就算能,復活的也是尸鬼,你如果早點請妮婭...娜塔莎過來,或許還有救。”
“我家大人說了,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別指望神仙皇帝,如果你恨誰,想要報復誰,就要靠自己。”
女礦工打了個響指,手里出現了一杯盛著血水的高腳杯。
“如果你想通了,就飲下它,如果你打算繼續這樣逆來順受,就把它倒掉。”
她深深看了安娜一眼,旋即轉身化作了無數小蝙蝠,如煙霧般順著屋頂破損的大洞飛了出去。
如果不是那盞盛著血紅色液體的高腳杯還在,安娜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場幻覺。
她怔怔地看著高腳杯里的晶瑩液體,又想起對方臨走時留下的話。
“我恨誰?”
“想要報復誰?”
她心中的情緒被點燃,自責,痛苦,悲傷,一瞬間化作了濃濃的怨恨:“我恨,我當然恨,恨發起這場戰爭的沙皇,恨那些錙銖必較的工廠主,恨那些囤積居奇的資本家和貴族老爺。”
“我不是懶鬼,我拼盡了一切,去城里的每個角落撿柴,去十公里外的涅瓦河畔鑿冰取水,跟男人們爭搶一塊樺樹皮,這個世道從來就不給我們這樣的人活路。”
她毫不猶豫拿起了酒杯,將里面充滿鐵銹味的液體一飲而盡。
下一刻,她的眼前變成了一片血紅的世界。
高腳杯下的桌子上,寫著一行小字——“到木匠胡同,133號來”。
安娜的身體開始抽搐,高腳杯里殘留的液體變得越來越甜美,誘人,比去年爸爸寄回來的德克薩斯楓糖還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