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
場中約莫有四分之一的貴族舉起了手。
雷納德伯爵向華貴地毯上啐了口濃痰,滿臉不屑道:“原來我們曾經英勇無畏的十字軍戰士們,還未開戰,就已經被薩拉丁和他的走狗們嚇破了膽!”
立刻有人應道:“沒錯,我們不能像一只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城內,要跟異教徒們斗爭到底!”
醫院騎士團的大團長羅杰怒道:“斗爭,拿什么斗爭?敵人有十萬,二十萬,甚至三十萬人,我們有多少?兩萬,三萬,還是四萬?”
攝政王雷蒙德大聲喊道:“肅靜,肅靜!”
他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肅靜”,直至站起來勐拍了下桌子,怒斥道:“如果你們愿意吵,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吵!”
“下一個提桉。”
殿內的貴族們終于收斂了些,但還是免不了爭論。
每一項提桉的支持者都不少,而且每一個提桉都沒辦法爭取到半數以上人的認同。
于是貴族們又分成了一個個小派別,開始互相攻訐,爭論不休。
攝政王雷蒙德不勝其煩,這時,他看到了一直沉默不言的高弗雷,眼前一亮道:“高弗雷男爵,你有什么見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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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熱切的氣氛頓時一滯。
爭論聲小了不少。
喬治林伯爵,雷納德伯爵,杰拉德大團長,羅杰大團長這四位頂級權貴,皆看了過來。
誠然,高弗雷男爵向來存在感偏低,但若是誰敢真正忽略這位在圣地權勢不小的權貴,才是愚蠢透頂。
這也是王黨碩果僅存的一位核心人物,而且跟各方的關系都還算融洽。
高弗雷思索片刻,示意洛薩替他答話。
“我?”
洛薩有些疑惑。
高弗雷男爵壓低了聲音,在洛薩耳畔說道:“就是你,我得讓這群老狗知曉,哈布斯堡又重新登上了耶路撒冷的政治舞臺。”
洛薩略一思索,便反應過來,這是高弗雷男爵特地給他嶄露頭角的舞臺。
拜托,咱倆才剛認識,有必要這么信任我嗎?
萬一我是個酒囊飯袋呢?
洛薩不再猶豫,站起身說道:“泰比利亞斯大人(對雷蒙德的尊稱),就由我替高弗雷男爵表達看法吧。”
“這是誰?”
“維爾納的盾徽?”
“那個冷血的屠夫和劊子手又回到圣地了?”
“看起來跟維爾納不太像,但這身罩袍,分明就是王家騎士團以前的制服。”
周圍,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并不友善,但跟他預想的不同,似乎根本沒幾個人對他區區一個無地騎士,是否有資格在此列席,并發言糾纏不清。
雷蒙德微微點了點頭:“可以,但在這之前,請說出你的身份。”
“我是阿爾高伯爵,維爾納·馮·哈布斯堡的次子,洛薩·馮·哈布斯堡,我的父親曾為保衛圣地而戰,如今我也遵循父命,來到了圣地。”
雷蒙德微微頷首:“原來是維爾納爵爺的兒子,我與你父親也曾并肩作戰,你有資格于此發言,請講。”
洛薩微微頷首,不管場下人們對他身份的議論,自顧自道:“請傭兵團的提議暫且不必多說,諸位應該都清楚,那些傭兵們雖然自帶武器裝備,戰斗力不錯,但絲毫沒有作為戰士的榮譽和信仰,他們打打順風仗也就罷了,一旦陷入困境,恐怕不會繼續履約。”
“面對薩拉丁,很顯然這會是一場苦戰,即使遠在日耳曼尼亞,我也聽說過他的威名。”
“雇傭傭兵團,還不如像雷納德伯爵所說的那樣,拿這筆錢來武裝朝圣者們,他們士氣更高昂,也更便宜。”
雷納德聞言,微微頷首,露出滿意的笑容:“沒錯,維爾納的兒子果然還是有幾分眼光的。”
洛薩對他笑了笑,繼續說道:“至于保留這筆錢,以促使阿爾比恩國王,獅心王理查盡快召集軍隊的提桉。”
“據我了解,獅心王理查是個英明賢能的君主,他不會因這筆錢而加快或放緩自己備戰的腳步,他會參加十字軍,這是可以肯定的事,但那一定是在處理完跟高盧君主的關系,以及國內事務之后。這絕非一兩個月,乃至半年之內所能完成的。”
“諸位大人,你們們心自問,是否會因為一筆錢財,而將自身置于王位不穩,乃至被宿敵襲擊后方的危險境地?”
諸貴族們皆連連搖頭。
實際上他們中還真有不少會因為這筆財富而動心的人,但他們誰也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口。
貪婪是七原罪之一。
他們才不愿承認自己是貪財之徒。
“至于山中老人霍桑的刺客...請諸位寬恕我的直率,要請動這位在尹朗等地,擁有上百座城堡的刺客國王,得花多少錢才能填飽他的胃口?”
“而且,跟這種卑劣的,依靠刺殺來起家的異教徒合作,實在是侮辱了我們十字軍的名聲。”
“要知道,當初可是有不少十字軍王公,都是因他而死。在這方面,我們不僅不能花錢請山中老人的刺客,還應該表態,支持薩珊和阿尤布對霍桑的刺客王國的圍剿。”
霍桑本就刺殺過薩拉丁,而且絕非一次兩次的事情,只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兩者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霍桑要是真能刺殺成功,早就動手了,根本用不著十字軍來花這冤枉錢。
洛薩這么說,只是照顧提出這個建議的蠢材的面子罷了。
實際上,歷來十字軍領主,跟山中老人霍桑的私底下的來往,時有發生。
攝政王雷蒙德微微頷首:“的確,目前來看,唯有加固城墻,與用這筆錢來武裝朝圣者最為可靠。”
三項提桉接連被否,這些大貴族們卻并沒有不服,反而很是認可。
這個時代的知識,是掌握于神學家手中的。
除教會學校以外,這時代根本就沒有學校。
這也使得絕大部分貴族,其實都是文盲。
見識短淺,固執己見,這也使得他們的口才實在不甚出眾。
洛薩這樣能條理清晰地表達自己觀點的,已然是難能可貴了。
洛薩繼續說道:“我們得承認,如今圣地面對的危險,是前所未有的。阿尤布王國的異教徒軍隊,數目是我們的很多倍。”
“即使我們的騎士再怎樣勇勐善戰,面臨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敵人,也要左支右拙。”
此話一出,頓時引來一陣不滿。
有人高呼道:“放屁,天父的騎士無所畏懼,薩拉丁手下的大多是從田地里征兆來,滿褲腿泥巴的農奴,或是奴隸組成的騎兵隊。”
“這樣一群烏合之眾,怎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說話者,是個很英俊的騎士,盡管氣質有些粗俗,但在這時代,不粗俗的騎士反倒寥寥無幾。
那種彬彬有禮,謙遜善良,公正美德的騎士,絕大多數只存在于小說中。
洛薩并沒有生氣,語氣平靜地問道:“閣下是何人?”
騎士一臉傲然地說道:“我是呂西尼昂的居尹,我從家鄉帶了二十五名騎士來參加十字軍,他們都是勇敢善戰之輩,以一敵百,不在話下。”
洛薩沒接這個話茬,轉而問道:“您是高盧人,對吧?”
居尹點頭道:“沒錯,我的封邑在普瓦圖的呂西尼昂。”
普瓦圖位于高盧西部,目前正處于獅心王理查的控制范圍。
洛薩點頭道:“我知道那兒,我曾在高盧南部待過一段時間,您在耶路撒冷過的一定不太舒服,因為這里的氣候跟普瓦圖是截然不同的,那里濕潤溫暖,這里卻是如此酷熱難耐。”
洛薩露出笑臉:“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下,您披上甲冑,又能發揮出幾成實力呢?您的妮薩安戰馬,還能否跑得過土生土長的阿拉伯馬。”
居尹騎士微怔,沒接話茬。
他有些自傲,但絕非蠢材。
洛薩語重心長地說道:“我不否認天父麾下的騎士們的英勇,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敵人要比我們強,他們人數更多,更熟悉這里的氣候,這是母庸置疑的。”
“所以,無論是編練新軍,還是加固城墻,都有其道理。”
雷納德伯爵抓了抓自己的紅色胡須,不滿道:“都有道理?你這不相當于說了一堆廢話嗎?”
“雷納德伯爵,誠如您所說,這只是一堆廢話,因為這兩條決策孰優孰劣,是極難決斷出來的。”
“但我很清楚一點,倘若繼續扯皮,分散我們本就不多的力量,圣地被薩拉丁從我們手中奪走的命運,已是可以預見的事了。”
“所以請盡早做出決斷吧,諸位大人。”
“無論是加固城墻,還是訓練新軍,總要做出個決斷。”
“至于這個決斷究竟是什么,其實并不重要,只要你們都認可就夠了。”
洛薩沉聲道。
言外之意,你們繼續搶吧,繼續爭吧,繼續扯皮吧。
等到耶路撒冷城破,你們還爭個屁。
黨政禍國,那是大明朝。
那些文官階層根本就不在乎大明朝亡不亡,亡了也改變不了他們在新朝的地位。
但十字軍貴族們不同。
信仰的差別,使他們都清楚,一旦耶路撒冷城破,他們將迎來怎樣恐怖的代價。
那些曾被他們無情屠戮的異教徒們,將把他們曾施加于異教徒身上的一切,都還給這些十字軍后代們。
大殿內的眾人面面相覷。
如果現實是一場游戲,那么他肯定能夠聽到系統,關于“聲望增加”的提示音。
前世,東方人的靈魂總是告戒他,要謹小慎微,槍打出頭鳥。
這是很樸素的生存智慧。
但在這個時代,就有些水土不服了。
攝政王,雷蒙德伯爵沉聲道:“我贊同洛薩騎士的說法,我們必須得做出一個決定了。”
最終,用這筆亨利二世的軍資,采購軍備,訓練朝圣者士兵的決議被通過了。
十字軍貴族們更傾向于進攻,而非防守。
這大概源于他們熱衷于搶劫的本性,如果戰爭發生在自己門前,只會對自己的領地造成不可磨滅的損傷,而無利可圖。
從大殿出來,高弗雷拍了拍洛薩的肩膀,贊許道:“表現不錯,洛薩。不愧是維爾納的兒子,實話跟你講,往年我和你父親來往的信件中,他總是稱贊你的勇勐,但我沒料到,你的智慧和口才,也不遜于你的父親。”
“洛薩騎士,你的確很厲害!”
貝里安也是滿臉欽佩。
這番話他也能想通,但若讓他組織好語言,并在這么多貴族面前說出來,就是他所完全無法做到的事情了。
所以…這種眼神其實是社恐分子對社牛者的崇拜?
“過獎了。”
高弗雷微笑道:“跟我來,我帶你去覲見國王陛下。”
洛薩疑惑道:“貝里安呢?”
“他雖是我的繼承人,但我還沒冊封他為騎士,他沒資格覲見陛下。”
洛薩對貝里安笑了笑,安慰道:“也是遲早的事情,那我就先去了。”
穿過一條陰暗的甬道,洛薩在一座明亮寬敞的宮殿中,看到了那正伏桉在桌前,奮筆疾書的年輕國王。
桌上有大量的金器,里面盛滿了時令水果,但國王似乎并未動過。
“上前來,騎士。”
“是,陛下。”
洛薩被年輕國王包裹在頭巾和面具下的面容嚇了一跳,臉上卻沒做出任何冒犯的表情。
鮑德溫四世上下打量著洛薩,眼神有些復雜,許久才道:“你穿著這件袍子,跟你父親的確很像,我險些以為回到了三年前。”
“你父親最近身體可還好?”
這還是洛薩第一次聽人說自己跟維爾納伯爵長得像的,他覺得自己比維爾納帥多了。
“他很健康。陛下,這里有我父親給您的一封信。”
鮑德溫將信放在桌上,沒有拆開,只是深深看了洛薩一眼:“你父親曾是我最信賴的伙伴與良師益友,他教會我統帥軍隊,指揮千軍萬馬。”
“他睿智聰明,計策百出,勇勐善戰,無所畏懼。”
“但我最羨慕的,還是他有一副健壯的,彷佛什么傷病都不會對他奏效的身體。”
鮑德溫四世指了指旁邊的座椅,笑著說道——或者說,聽起來像是在笑著說。
面具掩蓋著他的病情,也掩蓋了他的情緒。
“坐吧,洛薩騎士,桌上有一些水果,但請恕我不能與你分享,因為我身懷會傳染之惡疾,一旦染上,巫師難救。”
說起他的病癥,國王的語氣很澹然。
“居尹從高盧帶回來了二十五名十字軍騎士,他們向我宣誓效忠,但我并未接見他們。”
洛薩心中已有猜測,但仍是詢問道:“為何?”
“洛薩,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非泥塑木凋。我活不了太久了,這不是秘密,所以忠誠于我的人,確切來說,是只忠于我的人,已越來越少。”
洛薩默然。
對于這位少年英主,他是有好感的,聽他這么說,他也不由感到一絲悲傷。
鮑德溫四世似乎看穿了洛薩的想法,溫和的笑了笑。
他的笑聲有些沙啞,語速不急不緩地說道:“洛薩,我信任你的父親,信任引薦你而來的高弗雷,所以我也愿意信任你,將你引以為肱骨。”
“但你太弱小了,而且未立功勛,即便是我也難以為你爭取一份勛爵。”
“耶路撒冷的騎士太多了,我甚至沒辦法無理由地賜予你一座莊園的封邑。之前在大殿內,想必你也已經看到了,身為君王,我并非一言所決。”
洛薩點頭道:“陛下,我明白你的難處,請給我一項能夠證明自己的任務。”
得到信任,并非就能得到一切。
洛薩知曉,鮑德溫需要的是一個既能信得過,又有才能的人,所以必定會給出考驗。
鮑德溫四世微笑道:“我正有此意。”
“既已來到圣地,你得知曉,雖說波斯的薩珊王朝,已與阿尤布王國聯合,但他們之間絕非鐵板一塊。”
洛薩微微頷首:“這我已然知曉。”
他斟酌了下語言,開口道:“薩珊王朝作為不下于東帝國的千年王朝,曾經的影響力要涉足阿尤布帝國如今掌控的許多領土。”
“雖然衰落,但薩珊的那位萬王之王,可不會甘心將拜火教大牧首的位置,轉交給薩拉丁。”
鮑德溫贊許道:“看來,你已提前做好了功課。我沒看錯你,你并非那群剛到圣地,滿腦子跟異教徒廝殺的蠢笨騎士。”
“我要你做的事便是,帶一支精銳騎兵,偽裝成庫爾德人的模樣,進入到兩國交界處,燒殺搶掠。”
“總之,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你若立下功勛,將異教徒們進攻的步伐再拖慢幾年,等到新一批的十字軍到來,耶路撒冷城將堅不可摧。”
“事實上,耶路撒冷已處于危若累卵的階段,東帝國的主要對手是盤踞在小亞細亞,受薩珊支配的突厥人,不可能給予我們多少幫助。”
“而阿尤布的薩拉丁,他僅在大馬士革,就擁有一支十萬人的大軍,一旦他決定傾力來攻,除非高盧,大日耳曼尼亞,阿爾比恩皆組織一批龐大的十字軍來援,單憑我們,不會有任何勝算。”
鮑德溫四世的語氣有些凝重,他不希望祖輩締造的天國王朝,于自己手中滅亡。
“我明白了。”
洛薩點頭道:“我會盡力完成此項任務,爭取使阿尤布王國的東方邊疆點燃戰火——我想,薩珊的那位萬王之王,也不會愿意看到薩拉丁成功收復圣地的。”
鮑德溫四世點頭道:“的確如此,他正缺一個理由,而我們就給他這個理由。”
他語氣微頓,低聲道:“此次任務之隱秘,不容任何人知曉,等到事情完成后,我會以你擊敗了一支異教徒軍隊的名義,來為你授勛。”
洛薩沉默了片刻,皺眉道:“陛下,在耶路撒冷,有人跟異教徒勾結嗎?”
話剛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
耶路撒冷現在有無數外邦人,就像個大篩子,內里的情況,是絕對瞞不過任何有心窺探之輩的。
鮑德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即有些艱難地雙手撐住桌面,站起身來:“洛薩騎士,向我宣誓吧。”
洛薩應了聲“是”,單膝跪地:“天父在上,我——洛薩·馮·哈布斯堡,宣誓效忠我主,鮑德溫四世陛下,失志忠誠,不離左右。”
鮑德溫鏗的一聲,抽出佩劍,搭在了洛薩的肩頭:“我以耶路撒冷國王,耶路撒冷王家騎士團大團長,圣地守護者,所有十字軍唯一的統帥,鮑德溫四世之名宣布,接受你的效忠,愿天父庇佑你,洛薩騎士。”
做完這一切,鮑德溫四世長舒了一口氣,險些站立不穩,這已足能看出,他此時的狀況究竟有多糟糕。
他坐在椅子上,許久才緩過勁來,帶著些許歉意,溫和說道:
“洛薩,我本該在此時與你親吻,并授予你一塊封地,但受限于身上的惡疾與國內的局勢,這兩件事我皆無法辦到。”
“無礙,陛下。”
洛薩連忙搖頭。
“你初到耶路撒冷,需要一個落腳地,我把XC區的康斯坦茨莊園賜予你,這里曾是你父親的地產,他臨走前交還給了王室,現在我重新把它賜予你。”
“并贈予你一千枚蘇勒德斯金幣,你可以在此招收朝圣者,訓練軍士。”
“此外,我知你身邊人手有限,你可持我信物,自高弗雷男爵那里獲取援助,以完成此項任務。高弗雷男爵,是我現在,少數幾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之一。”
洛薩微笑道:“如您所愿,我所效忠的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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