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道,桃林塞,夜色如墨,大雨滂沱。
桃林塞正如其名,是因為鑄鼎原上的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桃樹而得名,雖然已經已值仲夏,桃花早就凋落光了,但無數桃枝與綠葉縱橫交錯在一起,還是在這片原野上織成了一片似乎密不透風的堡壘。
而這片桃原下方,是一條狹長崎嶇的山路,也就是桃林塞。
桃林茂密,內中可藏百萬兵,加之地勢居高臨下,能夠輕易的對通過桃林塞的人馬進行伏擊,這正是商如意將此地從地圖上點出來的原因,現在,這筑鼎原在漆黑的夜色中像一頭匍匐在大地上的龐大野獸,雖然靜默無聲,卻又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好像隨時等待著吞噬走過這里的人。
在一片濃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的漆黑中,卻意外出現了一點微微閃爍的火光。
火光明滅不定,如同這頭野獸的眼睛。
事實上,在這片漆黑無光的夜色中,也正有無數的眼睛注視著這這點火光,那是在筑鼎原西面的山坡下,一處幾乎快要荒廢的寺院。
剛剛走進來的時候,蕭元邃特地看了一眼斜掛在大門上方,已經斑駁皸裂得快要碎掉的匾額,勉強辨認出“桃花寺”三個字。
這里,叫桃花寺。
走進寺院,里面也是一片斷壁頹垣,佛堂內的佛像也早已經布滿了蛛網塵土,破損的帷幔掛在梁上,隨風不停的搖晃,顯得鬼影重重。周圍的門窗幾乎全都坍塌腐朽,即便還能勉強遮雨,可也是四處漏風,于是蕭元邃讓人在佛堂中央用那些破損的門窗上的木料點燃了一堆篝火。
很快,周圍的人便都圍了上來。
蕭元邃坐在佛堂大殿上方的位置,手里握著一根枯柴,不時的撥弄一下篝火讓它燒得更旺一些,而跟隨他進來的那些士兵有些還在四處尋找能做柴燒的木頭,有些則拿了干糧出來,用火烤烤才好吃。
不論周圍的人如何忙碌,蕭元邃始終坐著一動不動。
唯一活泛的,是他那雙格外精亮,映著火光更是閃爍不定的眼眸。
就在這時,有人走到他的身邊,輕聲問道:“蕭大人,我們真的能成嗎?”
蕭元邃慢慢的轉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周圍的人都是跟著他來這個桃林塞執行阻擊任務的右千牛衛的人,事實上,因為太子和齊王的安排,安置進左右千牛衛的不少都是王崗寨的舊部,所以并不陌生。
蕭元邃道:“怎么,害怕?”
那個人眨了眨眼睛,眼中閃爍著的的確確是帶著惶恐的眸子——他們這些人,都是被宇文曄帶回長安,再編入十二衛的降兵,也就是說,大多數人都是洛陽,或者虎牢關的戰場上見識過宇文曄的驍勇,更畏懼于他的強悍的人。
見對方不答,蕭元邃淡淡一笑,道:“太子和齊王不是說了,我們在這里阻擊宇文曄,只是為了惹惱他,讓他重返長安而已。”
那人遲疑了一下,道:“可是,畢竟是要跟他對陣。”
“萬一,他要解決了我們再回去怎么辦?”
蕭元邃沒有說話,而是轉過頭去,精光內斂的眼睛又一次直直的盯著不停撲騰閃耀的篝火,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有些沙啞的聲音低沉道:“他,有那么遲鈍嗎?”
“什么?”
那人有些意外聽到這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正要再問,突然,大殿外傳來了一陣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是大隊人馬走進來,而正在外面忙碌的士兵們見狀立刻迎上去——
“商大人?你們怎么來了?”
“滾開!”
來人一聲低喝,在這光線本就晦暗,更加空曠的大殿中響起,令人心驚。蕭元邃卻不動聲色的慢慢抬眼,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扶著腰間的刀,氣勢洶洶的朝他們沖了過來。
是商壽非。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一點,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商壽非已經走到篝火的另一端,指著他說道:“蕭元邃,你想壞了太子大計是不是!”
蕭元邃仍舊半瞇著眼睛,用不置可否,又似乎有些好笑的眼神看著他。
周圍右千牛衛的士兵立刻慌了:“商將軍,你這話何意?”
商壽非用力的咬著牙,被撲騰的火光一照,更顯得扭曲猙獰,他說道:“臨行前太子和齊王都吩咐過,讓你此行必須要小心謹慎,你居然在這里點火?難道你就不怕別人看到,發現我們!”
蕭元邃淡淡的垂下眼:“誰會發現?”
商壽非道:“我們在這里阻擊誰?你難道這么快就忘了?”
蕭元邃道:“明天才是宇文曄出發的日子,就算他一大早出發,快馬加鞭,也至少要晚上才會到這里。我現在在這里點火,怕誰看見?”
商壽非道:“難道你忘了,齊王說過,他是個未雨綢繆的人,不論任何戰事他都要打探清楚敵情,才會百戰不殆,這條路他怎么可能不提前派人來打探清楚。”
蕭元邃又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道:“原來是這樣,我疏忽了。”
說完,他一揮手:“把火滅了吧。”
雖然他這么說,可周圍的人卻有些遲疑,畢竟接連幾天的大雨,空氣潮濕冰冷,加上他們白天冒雨在桃林塞上方勘察地貌定下了阻擊的計劃,早已經被雨淋得渾身都濕透了,加上夜晚風冷,即便是仲夏夜也冷得他們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有一點火讓他們烤一烤身上的衣裳,誰又舍得。
于是有人說道:“商將軍,就算宇文曄會派人來,也未必就能真的到這里;再說了,今天晚上雨冷風急,如果真的凍病了,明天還怎么動手?”
商壽非冷冷的瞥著蕭元邃,沒說話。
更多人說道:“是啊。”
“還是留一堆篝火吧。”
“實在怕人發現,咱們吧周圍的門窗都釘起來,保管外面的人看不到。”
事實上,商壽非原本也并不是真的要滅這堆火,而是來這里給蕭元邃一個下馬威罷了——他統領左千牛衛,前些日子因為跟右驍衛軍的混戰被關了數日,出來之后顏面盡失,一直想要找個機會重新找回顏面,現在突然來一個威名遠播的蕭元邃做右千牛衛大將軍,他自然要借機打壓他來給自己樹立威信。
所以剛剛才會借機進來發難。
現在聽到周圍的人都在懇求勸解,他也不說話,只冷冷的看著蕭元邃,似乎是在等他的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只見蕭元邃從他坐的石墩上站起身來,對著商壽非拱了拱手,道:“還請商將軍行個方便。”
商壽非這才冷笑一聲,對著身后的人一揮手:“去把門窗封起來。”
眾人都松了口氣,急忙有人去拿起剛剛找來的腐朽木板,或者掛在房梁上的帷幔堵上了四周的門窗,火光的確出不去了,只留下大門處一個細細的,僅供一人進出的細縫透氣,外面還有人站崗把風。
然后他默默的走到正前方,坐到了蕭元邃原本坐的位置。
見他這樣鵲巢鳩占,已經明顯是來找麻煩的態度,右千牛衛的幾個士兵紛紛皺起了眉頭,可蕭元邃卻反倒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主動讓到一邊,坐在了還有些潮濕陰冷的地面上。
商壽非冷笑道:“你可別忘了,太子殿下讓我來做什么。”
蕭元邃平靜的淡淡一笑。
他如何不知道,派他這個右千牛衛大將軍來這里阻擊宇文曄,不論是從兵力上還是從戰力上,其實已經足夠了,卻還加派了一個左千牛衛大將軍,顯然,是太子和齊王還沒有完全的信任他,讓商壽非來,是盯著他的。
眼看著商壽非數次挑釁,幾個出身王崗寨的年輕人臉上都露出了憤懣的神情。
蕭元邃仍舊態度淡然。
不一會兒,有人拿在篝火上燒開的水倒了一杯,送到了商壽非的手上,他接過來喝了一口,暖融融的果然舒服,忍不住輕輕的喟嘆了一聲。
就在這時,蕭元邃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商將軍,下午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有長安那邊來了人,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況?”
商壽非用眼角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嗯。”
“不知,是什么新情況。”
“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也是想要了解長安那邊的情形,以便我們動手的時候有什么紕漏。”
商壽非冷笑一聲,才說道:“讓你在這里阻擊宇文曄,你動手就是,長安那邊的消息,你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
他這話,奚落之意已經非常明顯了。
這一下,那些出身王崗寨的年輕人越發的不滿了起來,雖然他們是降兵,可降兵的心思也是最為敏感的,之前右驍衛軍的人跟千牛衛的人動手,也就是在這一點上。
不過,商壽非似乎也只是為了占一些唇舌上的上風,并沒打算真的隱瞞,于是在又喝了一口熱水之后才慢慢悠悠的說道:“長安那邊傳來消息,秦王妃這一次,并不跟隨秦王一起去洛陽。”
“……哦?”
不知是不是剛剛加進火堆的里的干柴上有什么,火焰突然啪的爆了一聲。
蕭元邃的眼瞳也猛然炸開了一點光。
但他的臉上仍舊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的淡漠神情,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么說,秦王妃會留在長安?”
“不錯。”
說到這里,商壽非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算商如意走運!”
事實上,雖然太子和齊王給他們的命令是在這里阻擊宇文曄,不必取勝——他們也不太可能真正取勝,只要造成宇文曄重返長安,給皇帝一個他要造反的假象就夠了,但商壽非的心里,卻還有著另一點暗暗的算計。
他想要在這里,趁亂,徹底解決商如意。
而聽到那個在自己心上縈繞了千百遍,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蕭元邃的目光又微微閃爍了一下,然后抬起頭來看向商壽非,道:“我好像聽人提起過,商將軍你和秦王妃——”
商壽非冷冷道:“那個賤人是我的妹妹。”
“哦……”
“不過,她根本不配!”
“是嗎。”
蕭元邃平靜的聽著,伸向火堆烘烤的手不知是不是剛剛被灼得有些發燙了,縮回來輕輕的鉆進了自己的袖籠里,驀地摸到了一個小小的東西,透著涼意。
商壽非卻陷入了憤恨的情緒里,道:“商如意,不過是她母親那個賤人生下的賤種,根本就不配做我商家的人,當初把她趕出去的時候,她就該凍死餓死在街頭!誰知道這個賤種竟然活下來了,不僅活下來,還被她那個賤人娘的兄長接回去養大,后來更是嫁入了宇文家,現在還成了……”
這是蕭元邃第一次聽到關于商如意的過去。
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的表情,起伏,眼眸冷得更像是凝結了寒冰一般,連火光都映不進去了。
他道:“哦……原來,那位秦王妃的過去,是這樣。”
商壽非突然皺起眉頭看向他:“你跟她很熟嗎?”
蕭元邃也抬起頭來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說道:“我跟堂堂秦王妃,怎么會熟悉?只是有數面之緣而已。”
“哼。”
“不過,說完全不熟,倒也不是。”
“哦?”
“當初我遭王紹及的人追緝,四處流亡的時候,曾經遇到過她,那個時候她似乎剛剛嫁給宇文曄不久,他們舉家從太原遷回洛陽。”
商壽非皺眉:“還有這事。”
蕭元邃的唇角微微勾起,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漸漸出現了一些笑意,轉過頭去看著商壽非,認認真真的說道:“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我沒有忘記過,那個時候我走投無路,偷偷的藏進她的馬車下面,被王紹及攔路要搜查她的馬車,幸好她急中生智擊退了王紹及的手下。”
說到這里,他的笑容更深了幾分,明亮銳利的眼睛里閃爍著愉悅的光芒:“若不是因為她相助,我那個時候就已經被王紹及抓住了。”
商壽非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他隱隱感到,眼前這個人……有些不對。
而蕭元邃仍舊微笑著,沒有變臉,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只是他的笑容被撲騰的火照照耀著,似乎有些灼人。
他接著說道:“我被她救下逃過一劫,之后,她還給了我一包干糧,讓我在路上吃。”
商壽非的心因為莫名的不安而咚咚亂跳,可面上還是勉強保持著鎮定,冷笑道:“一包干糧,就讓你記到現在?”
“當然不是。”
“我其實,還從她身上得到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我一直留到現在。”
“是什么?”
蕭元邃看了他一眼,竟沒有多少遲疑,將縮進袖子里的手抽了出來,指尖上捻著一點金光,正是商如意的那只耳墜。
在虎牢關時,他用這只耳墜表明心跡,卻被商如意拒絕,之后綠綃正是用這只耳墜劃傷了商如意的臉——當然,那不過是為了蒙騙他演的一場戲而已,但當時的他并不知曉,只真的以為商如意的臉被這只耳墜所毀,在到場處理了一切混亂之后,他再次撿起了這只墜子,和過去一樣,留在了最貼身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對方的感情,可總是想要為自己曾經專注的那段心事,留下一點痕跡。
商壽非道:“是她的?她給你的?”
蕭元邃看著那一點金光笑道:“不是,她是個正經人,怎么會把這種貼身的東西給一個男人。是她不慎遺失,我恰巧撿到,就留在身邊,一直到今天。”
“你留著這個,做什么?”
“當然是為了睹物思人了。”
“我跟她雖然只有數面之緣,但每一次見面,我都更看到了她機智,勇敢,堅定,無畏的樣子。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她能屬于我,那該有多好。”
一陣寒意猛然襲來,讓商壽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抬起頭,下意識的看向大殿的門口,那里還有一道縫隙,是留著透氣的,他下意識的想要走過去,卻又驀地感覺自己好像一只已經被毒蛇盯上了的獵物,一動不動,或許還能勉強維持這一刻的平靜,但他若敢一動,立刻就會被毒牙所噬!
他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道:“她,你——”
蕭元邃專注的眼神從那晃動的金光上慢慢的移到了他的臉上,原本滿足的笑意也漸漸的斂起,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雙眸中冷厲的光:“但我沒想到,原來她也曾經受過那樣顛沛流離的苦。”
這一刻,商壽非終于明白了什么。
“啊——”
他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低呼,站起身想要往門外撲去,可就在他剛一動作,甚至還沒來得及起身的時候,蕭元邃的手突然又縮回了衣袖里,蒼的一聲拔出了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匕首,猛然朝商壽非的心口突刺下去!
一瞬間,商壽非整個人僵在了半起身的狀態,他瞪大了雙眼,兩個眼珠往外突出幾乎快要掉下來似得,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胸膛。
那把匕首,沒入了他的心口!
今天兩章就合并到一章發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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