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虞明月穿著一身大紅織金鳥紋襦裙,裙擺層層迭迭,仿佛一朵盛放的牡丹。此刻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夕陽斜落,映照著她衣裙上金線繡成的翟鳥紋樣熠熠生輝,展翅欲飛,再加上滿頭珠翠,顯得華貴非常。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一拱手:“太子妃。”
商如意笑道:“沒想到在這里就遇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了,的確是巧。”
虞明月道:“沒想到啊,秦王和秦王妃如此殷勤,來得比我們還早。”
聽到這話商如意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今天這一場再怎么重要,明面上也只是普通的家宴,說不上什么先來后到的規矩,可她這話倒像把他們早來的舉動說得跟搶功似得。
雖然心中冷笑,但面上卻還是一派溫柔和煦,商如意笑道:“太子妃這話說得很是呢,我特地催促秦王早些過來。有好處的。”
宇文曄低頭看了她一眼,而虞明月立刻冷笑道:“什么好處能讓秦王和秦王妃如此——急不可耐。”
商如意笑道:“太子妃大概沒注意過吧,太陽落山之前,千步廊上觀山水池,霞光萬道,金波落湖,水天一色,共染丹霞,這可是千金難買的美景,我離開皇宮住進秦王府,最舍不得的就是這個。今天正巧,時辰也剛好,再晚一些就趕不上了,所以我才催著秦王早點來。既然在這里遇上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何不一同前往觀景。”
虞明月臉色微微一沉。
她剛剛聽到“好處”二字,本是想要借機諷刺眼前的兩個人急功近利,沒想到商如意一番話軟綿綿的給她抵了回來,倒顯得自己心思太多,可又不甘心就此落了下風,于是笑道:“秦王妃舍不得的,是宮中的風景嗎?”
商如意笑道:“那太子妃舍不得的,是宮中的什么?”
兩個人雖然笑盈盈,可話語中的機鋒,卻不遜戰場上的刀光劍影。
最后還是宇文曄道:“好了,再晚些就真趕不上了。”
說完,他抬頭看向宇文愆:“皇兄可要一同前往。”
宇文愆淡淡的抬眼看向他們,那雙半透明的眼瞳盛滿了夕陽映照而來的金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聽他平靜說道:“不必了。我舍不得的風景,不在這宮里。”
宇文曄和商如意都看了他一眼,而宇文愆已經平靜的轉過身去:“先進宮吧。”
于是,幾人一道朝宮門內走去。
雖然宇文愆說不必,可進宮之后往百福殿的路還是經過了千步廊,果然看到山水池被清風吹得微微泛起漣漪,水面蕩漾著粼粼波光,如同天空撒下了無數金箔鋪滿池面,流光溢彩,原本在一看到太子和太子妃就抱著商如意的腿,怎么都不肯上前見人的小元干這個時候也興奮起來,呀呀大叫著就要往那邊跑。
圖舍兒跟護著眼珠子似得彎腰小心護著他:“小殿下,留神啊!”
宇文曄轉過身對著宇文愆道:“皇兄,那我就帶如意和元干先過去賞一賞這邊的風景,晚些再到親親樓。”
宇文愆點點頭,也不多話,便帶著虞明月走遠了。
一直看著他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商如意才輕哼了一聲,宇文曄帶著她往千步廊上走去,一邊走一邊笑道:“你哼什么,剛剛你可也沒饒過太子妃。”
商如意道:“是她自己湊上來讓我不饒她的。”
宇文曄笑了起來。
他平時也不是沒有為了大事舌戰群雄過,但遇上虞明月,一來是瞧不上,二來他身為男子,又是小叔子,的確不好跟大嫂斗嘴;可有商如意在就不同了,她生來就是不吃虧的個性,且能言善辯,虞明月在她這里幾乎討不到一點好,他們也不用受窩囊氣。
于是伸手輕輕一摟她:“走吧。”
商如意跟著他往前走去,這個時候小元干已經上了千步廊,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倒是很開心,在長廊上噠噠噠的跑著,引得圖舍兒等人跟在后面大呼小叫的追,他自己覺得有趣,跑得更起勁了,寂靜的宮墻內回響著孩子和女人們歡快的笑聲。
等停下來的時候,小元干突然指著波光粼粼的池中:“噓噓。”
“是,魚魚。”
他雖口齒不清,圖舍兒卻了然于心,還撿起路邊一塊小石頭丟了過去,只聽撲通一聲,小石頭投入池中立刻激起了水花,緊跟著,一條金色的鯉魚猛然騰出水面,咬住一朵蓮花的花瓣又沒入水中,立刻驚得其他的魚兒跟隨上去,千萬條火紅的錦鯉聚集游擺,頓時水面跟煮沸了的湯鍋一樣激蕩不已,璀璨生輝,燦爛炫目。
看到這一幕,小元干開心的尖叫起來,又拍手又蹦跶。
商如意也笑道:“真有意思。”
宇文曄背著手看了看周圍,說道:“除了那一次陪著你那兄長,還有行遠一道來這內廷游玩,我平時都沒怎么來過這里,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好風景。”
商如意笑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說完,她自己“咦”了一聲,好像奇怪怎么腦子里怎么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連宇文曄也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話,聽著新鮮。”
“不過,現在已經入夏了,可不是春色了。”
他倒也沒在這句話上糾纏,又看著長廊檐下垂著的綠柳如煙,道:“我記得上次,你游園之后,還跟太子妃比了詩。但她那詩——”
商如意又輕哼了一聲,自從沈無崢推測出虞明月所念的詩大概都是她所記誦的他人的佳作之后,她便不以自己略輸文采而自卑了,甚至更為當初扶風一戰后的賽詩會沈無崢屈居第二而不平。
她道:“作詩有什么了不起,我信手拈來。”
“哦?你說兩句,我聽聽。”
“以什么為題?”
“就以眼前之景。”
“好,”
商如意應了,伸手撥弄了一下眼前隨風搖擺的柳條,又抬頭看了看山水池對面桃樹上留下的點點殘紅,想了想,輕聲道:“……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
宇文曄低聲重復了一遍,再低頭看向商如意,唇角一抿,頓時一雙慣常冷峻沉靜的眼睛里盈滿了笑意,而商如意吟出這首詩后,突然也有些臉紅。
她過去寫詩詠詩,多少都懷著豪情壯志,或有別樣心思,少有這樣的閑情,單寫美景。
更重要的是,以美景寫人的。
偏偏宇文曄還沒完沒了,在又重復了一遍這兩句詩之后,故意湊到她耳邊道:“嗯,說得對。”
商如意偏過頭去,只露出一只紅透了的耳尖。
宇文曄呵呵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輕輕將她往身邊摟了摟,然后道:“你這詩雖好,但怎么聽起來沒頭沒尾的。”
商如意的臉上又是一熱。
她可不能告訴他,自己的心里倒是有頭有尾,只是那頭尾若吟誦出來,他更是要笑自己了。便輕咳了一聲,故意道:“倉促之間你讓我作詩,哪能那么周詳?有兩句就夠了。”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笑道:“好。”
兩人正低聲細語著,小元干又從長廊的另一頭跑了出來,圖舍兒他們仍舊跟在后面追著,看到這一幕商如意頓時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又想起什么來,回頭看了一眼另一邊的宮門,然后道:“咱們還不去親親樓?”
提到這個,宇文曄才稍稍斂起臉上的笑容,淡淡道:“讓他們先見面,商量一下如何應付我也好。”
商如意笑了:“好吧,免得到時候他們各說各的,我們應付得也累。”
兩人就這么站在長廊里,一邊欣賞美景,一邊陪著小元干游玩,直到夕陽斜落,池面上的金光漸漸黯淡下去,兩人才轉身往親親樓走去。
這時候天色也暗了下來,可一走近百福殿,眼睛立刻就被映亮了。
親親樓上下兩層,屋檐下全都懸掛著燈籠,將整座小樓映照得燈火通明,大門敞開,衣著鮮明的宮女太監進進出出的忙碌著,微涼的夜風吹來,已經能聞到有一絲絲清冽的酒香夾雜其中。
宇文曄帶著商如意他們走過去,剛一到大門,就聽見門口的太監唱喏——
“秦王到!秦王妃到!”
他們走進去一看,不僅宇文愆和虞明月已經到了,今晚的壽星宇文呈也到了,甚至連皇帝宇文淵也早就到了,正坐在大堂正前方,似乎還在和宇文呈說著什么,父子二人面色略有些凝重,可一聽到門口唱喏聲,兩個人立刻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大門口。
宇文曄等人走進樓中,立刻對著大堂正上方的宇文淵跪拜行禮:“兒臣拜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宇文淵正了正臉色,然后嘴角浮起一點笑意:“起來吧,今晚是家宴,不必多禮。”
宇文曄等人剛一起身,還算安靜的大堂上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叫——
“啊呀!”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小元干掙脫了圖舍兒的手,直接朝著大堂上方飛奔而去。
“唉——”
商如意大驚,還沒來得及阻攔,小元干已經撞進了宇文淵的懷里,而宇文淵雖險些被他撞得仰倒過去,卻還是努力穩住身形,大笑著抱緊了這個孫兒,道:“圓子,又見到皇爺爺了,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