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這二字幾乎讓李隱眼底霎時間變得死寂,如萬丈深淵。
他是以天下為棋者,自認從未入棋局,哪怕是出現了李歲寧從北境平安歸來的變故,之后他不得不與之展開漫長對峙角逐,卻也是與對方一人執黑子,一人執白子,乃是對弈之局。
可是……此時他卻成為了他人口中的「棋子」?
李隱感到近乎荒謬地看著被禁軍制住的駱觀臨。
一個憎恨女子當政的人,暗中效忠的卻是另外一個女子?
李隱試圖懷疑駱觀臨是在以此作為掩飾,掩蓋真正的幕后之主,可是……對方在提到「吾主李歲寧」時,幾乎是與有榮焉的、那幅無上忠誠的神態,實在毫無紕漏,且十分刺眼。
況且,在返回含元殿的路上,于變故頻發之下,李隱心中已經起疑。
李隱慢慢走向駱觀臨,低聲問:「所以,吐蕃犯境之事……是先生泄露的了?」
所以北境才會提前布防,將吐蕃之亂阻于太原之外,所以才有今日褚晦言之鑿鑿的叛國指認!
李隱目色贊嘆:「吾分明從未與先生提及半字……先生竟是如此觀察入微,智慮過人,實在叫人嘆服!」
「原來先生也是今日此局的關鍵……」
其與褚晦一暗一明,聯手為他織下了這張大網!
李隱又傾身靠近了些,含笑問:「先生如此大才,不知還為本王做了哪些事?」
駱觀臨眼中溢滿了嘲諷、輕視,如同在看待一只已然開始發狂的困獸。
殿中躁亂間,把守在殿外的禁軍突然讓開了一條路,一名風塵仆仆的披甲武將疾步奔入殿內,神色倉皇地向李隱行禮,跪下請罪:「……末將參見王爺!」
李隱轉頭,定定看著那人。
那是他的心腹武官,原被他安排在岐州一帶。
徹底掌控京師之后,李隱便開始重新布置京城四面的防御,他將自己的親兵重點部署于京畿東北兩面,用以防備淮南道與洛陽。
先前被他收服,與他一同入京討伐卞軍的昔日十萬「朝廷」大軍,其中包括由柴廷統率的數萬玄策軍,則被他部署在了京畿西面的岐州一帶,用以提防吐蕃南下——且李隱另有一重考量,雖說那十萬大軍中許多武將已暗中歸心于他,但終究不被他完全信任,他還不至于自大到拿柴廷來對付同是玄策軍出身的常闊,還是暫時遠遠支開更為妥當。
那十萬大軍中,許多要職已經替換上了他的人,柴廷的兵權也被瓜分了大半……只待他登基之后,網羅天下武將人才,到時便可將那些兵力真正化為己有。當然,若吐蕃當真生出了南下的野心,用這些人的性命來抵擋吐蕃也全然不必感到可惜,可謂物盡其用。
一切思量部署皆是經過再三權衡的,局勢盡在掌控中,可今日大典卻被毀去,而被他安排在岐州的心腹武將此時突然回來,以如此狼狽模樣,跪在此處向他請罪……
那名武將以頭叩地,顫聲道:「……屬下辦事不力,讓那柴廷反了!」
李隱眼神漸漸陰鷙:「你告訴本王,他是拿什么反的?」
柴廷那數萬玄策軍中,許多部將早已暗中歸心于他,就連柴廷也未必分得清哪些是他的人……柴廷早就沒有了實權,他拿什么來反?
那名武將冷汗如雨,他在趕來此處的路上,自然也看到了皇城的亂象,京中顯然也出大事了……而王爺仿佛從內至外變了一個人。
他惶恐地復述著岐州軍中發生的那場動亂。
柴廷年邁,這數月來又觸犯舊疾,已不大過問軍中之事,軍中眾人大多已經默認,待新帝登基后,便會選拔任用新的武將,到時即可穩妥地將柴
廷替換下來。
于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即將告老而去的老將竟會突然在軍中發動了一場雷厲風行的奪權,一舉清洗了所有聽從李隱之令行事的部將,包括玄策軍中的舊部。
四日前,有負責傳達京師文書命令的人,抵達了岐州軍中。
來人是李隱的親信,他往來岐州軍中多次,已是熟面孔了。
這次除了軍務文書外,他亦奉令犒賞大軍,新帝登基在即,與軍中同慶,以彰君恩。
當晚,軍中擺酒烹肉,一片歡慶之氣。
而柴廷自那些文書中,見得一封密函,其上有榮王密令,遂召集了數十名軍中武將入帳商談。
那些武將多飲了酒,柴廷便令人備下醒酒湯。
很快,那名傳送文書的李隱親信也來到了帳中旁聽,他只負責傳達文書,并不可能清楚知曉王爺的每一個決策,但當他聽到柴廷聲稱榮王命他們即刻北上抵御吐蕃時,還是覺察出了異樣……
王爺令他們駐守在此,意在提防,何故要主動出兵支援北境?
那些武將之中也有人提出了質疑。
年邁的柴廷將那封密令按在手邊,抬眼看向眾人。
他手下這封密令,的確不是出自榮王,而是來自駱觀臨。
密令上的內容也并非讓他們支援北境,或者說,那是一封詳具的名單。
名單之上的人,十中之七已皆在帳內。
那些人很快察覺到了異樣,這異樣來自于身體。
醒酒湯中有毒。
同時,帳外涌入了一支玄策軍,一場血洗就此開啟,凡入帳中議事者皆被屠盡,包括那名傳遞文書的親信。
名單上未到的十中之三者,也早已被盯著,很快便被了結了個干干凈凈。
動手的皆是玄策軍。
玄策軍中雖不乏已歸心李隱之人,但更多的玄策軍當初曾執意北去與上將軍一同抵御北狄,最終他們是被柴廷勸下的——這些人便是柴廷此番行事的支撐。
當初,柴廷之所以選擇跟隨李隱入京平亂,除了保全玄策軍之外,更因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來自上將軍崔璟,信中令柴廷靜待時機,并向柴廷揭露了先太子之死的真相。
而在這場行動前,柴廷向名單之外的玄策軍部將揭露了這個真相——至此,眾人方知,京中那位即將登基的仁者,是玄策府真正的仇人。
崔璟行事皆與李歲寧互通,李歲寧于太原北行之前,將一切事務交予了老師,其中便包括肖旻、長孫氏、柴廷等人的真正立場。
褚太傅與駱觀臨聯手設局,駱觀臨便也知曉了柴廷的特殊之處,先前二人便曾暗中有過書信往來,這場血洗奪權之變,是駱觀臨與柴廷早就定下的計劃。
為了盡可能地縮小動蕩范圍,一舉拔除李隱的心腹勢在必行。
血洗之后,柴廷便立刻在軍中傳開了「女帝尚在人世,榮王背負弒君罪名」的真相,加以玄策軍武力震懾,順利控制住了十萬大軍。
那十萬大軍未必能全部聽從柴廷號令,即刻攻伐李隱,但今日那封《討李隱百罪書》三日后便會傳入岐州,屆時天下人心震動,即便只是迫于形勢,這支昔日曾聽從女帝的大軍也務必重新端正立場!
他們在柴廷的率領下,將會成為一把利劍,阻斷李隱來日離京逃歸劍南道的后路。
若說太廟中揭露李隱百罪,唯褚太傅可為。與柴廷聯手一夕之間重奪十萬大軍兵權,則唯駱觀臨可為。
唯有潛伏在李隱身邊多時,得李隱信重,一路隨李隱率兵打入京城的他,才能精確無誤地整理出那一封長長的名單。
「原來先生之手段才能,遠勝本王所見!」李隱再次笑起來,眼底卻一片森寒:「先生煞費苦心取信本王,取信本王身邊的每一個人……這一刀又一刀,還真是叫人防不勝防!」
泄露吐蕃犯境,暗助褚太傅行事,阻斷他與劍南道之間的通道,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林林總總……這些竟全是駱觀臨一人所為!他以為的那位駱御史,實則不知何時早已改換了另一副面孔心性,卻仍以原本面容藏匿在他身邊!
「難怪先生不演了!」李隱作恍然之態:「原是知道就要敗露了!」
有些事可以悄無聲息,但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僅有這一次機會——助柴廷奪取兵權,這個消息一旦傳回,駱觀臨在李隱眼中便會即刻敗露。
他用自己的退路,換取阻斷了李隱的退路。
并且他算準了往來岐州的時間,知曉今日必有消息傳回,所以他備下了果刀,打算伺機對李隱下手……授璽將是他唯一的機會,這并非沖動尋死之舉,死局已定,他只是要在李隱殺他之前,搶先一步主動出手。
本就是要死的人,縱未能得手,卻也并不吃虧!
對上駱觀臨依舊凜然無畏的眼睛,李隱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先生為他人如此部署謀劃鞠躬盡瘁,甘為瘋子甘做死人……實在叫本王好生艷羨。」
李隱說話間,拔出了那柄短刀,而后猛然捅入駱觀臨腹部,用力推入更深處,直到僅剩下刀柄。
駱觀臨的面容因痛苦而變得扭曲,眼神卻痛快淋漓。
何為設局?若不能斷其后路,算得上什么設局。
他自決心離開洛陽,踏入此局的那一刻起,所抱著的便是必死之心!
入局者如不敢存死志,瞻前顧后,焉能成事!
他入此局走一遭,是為追隨主公救人救世,既獨身而來,便當獨身而去,不必淪為人質使主公作難,不因想要活命逃亡而牽累任何一無辜者性命……這便是他的求仁得仁,此為得償所愿!
看著李隱陰冷的臉和再也無法壓制的情緒,他暢快極了,咧開滿是鮮血的嘴,一字一頓道:「劍南道,王爺回不去了……某在黃泉路上恭候王爺大駕!勢必親眼目送王爺墮入阿鼻煉獄!」
隨著禁軍撤去鉗制,駱觀臨踉蹌后退兩步,口中涌出大量鮮血,他在倒下之前,轉頭面向那些官員,聲音嘶啞大聲道:「駱觀臨隨同徐正業起事,因一己之私釀蒼生苦難,實乃罪大惡極……」
「卻于尋死之際,偶得太女悲憫,因此撿回一條殘命,并得太女教化……」
「罪人駱觀臨今次所行,如有錯處,無關輕重,皆為我一人自作自為!」
「如有功績,無論大小……皆為吾主苦心教化……之功!」
言畢,他驀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與話音一同猝然墜地,重重摔在御階之上。
李隱諷刺地看著自己右手上沾著的黏稠血跡——與這位駱先生相交一場,這竟是他唯一得到的東西。
可他失去的卻是太多了。
他的局勢是敗給了褚晦和駱觀臨這些人嗎?
是,但不單是……
那個讓這些人甘心以性命鋪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是,走到這一步,她已經讓他覺得可怕了。
他苦心經營多年走到此處,甚至還未曾與她真正面對面的交手,竟然便已經要潰不成軍了。
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讓這些厲害的人物前赴后繼自發做到這般地步?
荒謬之事如此層出不窮……他當真要忍不住相信那個荒謬的可能了!
李隱生出不真實的感受,殿內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變形翕張,他笑了一聲,抬起雙
臂,寬大袞服衣袖垂落,問眾人:「無人肯為朕授璽嗎?」
那些被禁軍壓制的官員依舊在怒罵,余下的官員驚懼垂首。
李隱似乎也渾不在意了,他徑直取過那顫栗著的內侍高捧著的玉璽,握在手中,笑道:「朕已是大盛的天子了。」
后路被阻又如何,天子本也不必回劍南道!
他的黔中道大軍就在城外,他這便前去親自迎戰,去見一見那位侄女,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他的哪一個侄女。
李隱眼神陰鷙涌動,手握玉璽,點了兩名武將上前。
然而他還未及下達出城迎戰的命令,忽而又有急報入殿。
報信的禁軍滿身是血,撲跪在大殿中,幾乎已失去了原本的聲音,驚恐道:「……大軍自東面破城了!」
京師城門被破了。
接下來,無聲躺在御階上的駱觀臨只覺耳邊嘈雜嗡鳴,人影衣角憧憧。
混亂中,他仿佛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不知過了多久,他竭力抬手,抓住了一方衣袍。
那是一名要急于逃命的年輕內侍。
他的力氣已經很微弱,但那內侍感佩他所為,還是蹲跪了下去,泣道:「駱先生……」
他的聲音也十分微弱:「這位公公,我未聽清……是何人破城?」
內侍的聲音既有憂懼又有忐忑慶幸:「據說是皇太女率軍而來!」
但是也未必,不是說城外有黔中道大軍嗎?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殺得進來呢?或許是訛傳……
「那便是吾主來了……」駱觀臨勉強動了動嘴角,似乎笑了一下,竟寬慰那內侍:「公公莫怕,吾主乃真仁者也……不會傷及無辜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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