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來人隊伍時,無力支撐的李歲寧便已經撐著短刀,坐回了雪中。
很快,她看到了崔璟,且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樣慌亂不安的神情。
慌亂的青年蹲跪在她面前,忙以手臂環托住她的身體,卻不敢太用力,她衣袍殘破到處都是傷口,身上除了雪便是血。
“崔璟……你怎會來此?”李歲寧的聲息很弱,斷續著問:“不是讓你,等我回去嗎?”
崔璟知道她記掛著什么,立即答她:“國門無恙,局勢可控,我來接殿下回家。”
他連聲音都是亂的:“……傷勢如何?可曾服藥?”
“服了藥,料想死不了……”李歲寧聽得那聲“國門無恙”,才敢放松下來,安心倚靠在他臂彎中,也不再急著追問什么,他說可控,那便等之后再細問吧。
而拋開這些大事大生大死,她容許自己的神思松散開來,最先說的一句卻是:“崔璟,我的曜日斷了。”
崔璟還不知道她拿曜日殺了誰,但他知道,她一定做成了一件除她之外這世間再無人能夠做成的事。
青年一向凜冽平靜的眼中此時蒙上一層淚光,他替她拭去眼角的血跡,聲音沙啞:“我會為殿下再鑄新劍。”
“之后殿下執新劍,無需再赴戎機,也無需再與任何人冒險死戰……”他說:“只需持劍揚我國威。”
天子執劍而揚國威,他必會為她,為她的大盛,鑄造出最鋒利的劍。
不止是一把曜日,還當有兵械,兵馬,軍陣,軍力。
她會是被這把利劍高高護起的帝王,而永遠再不必像此時這般孤身犯險斷骨流血,她的心血只將用于建萬世不拔之基,開萬世太平之道。
在這生死大劫之后,此乃崔璟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與允諾,他將用一生來踐行此諾。
“好。”李歲寧極細微地揚了揚嘴角,終于可以閉上眼睛任由自己陷入混沌,聲音漸弱至不可聞:“那便交給你了……”
鑄劍的事交給他了,余下的事交給他了,她也交給他了。
李歲寧臨昏去之前,從懷中取出一塊染血的布帛,交到了崔璟手中。
那上面繪有她此次誘殺阿史那提烈的路線圖,是她與隨從的將士們商議計劃時所用,無需她多言,崔璟看了便會知道阿點他們被困在何處。
她原有她的部署,但崔璟來了,她便可以安心地歇息一下了。
寬心之下,一直憑借意志支撐的李歲寧幾乎失去了全部意識,陷入了無盡的空無中。
崔璟解下披風包住她,將她小心地抱起。
無絕也解下外披,流著淚上前,再為她細致地蓋上一層衣,受了這樣的傷,流了這么多的血,一個人在這冰天雪中不知躺了多久,怎么會不冷,該有多冷啊。
很快又有幾名部將起身走來,紛紛將外披遞上。
崔璟細致地掩壓住每一重衣角,確保懷中之人連一根發絲也不曾暴露于風雪中,卻未曾上馬,而是下令就近擇避風處,清理積雪,原地扎營。
有部將稍有些猶豫:“殿下在此處重傷,想必附近有北狄軍出沒……”
崔璟:“凡敢靠近者,悉數誅殺。”
她不能再顛簸移動了,以免有傷上加傷的可能。
那名部將聞言精神一振,應了聲“遵命”,立即轉身大聲傳令:“大都督有令,就近擇避風扎營!”
扎營所需之物以及醫士皆在后方車馬隊伍中,后軍負責押運物資,不比前方輕騎軍行軍迅速。但先行騎軍肩負探路之責,后軍則行路暢通無阻,因此雙方距離并未拉得太遠,后方車馬大約需要再等一個時辰便能抵達此處。
在那之前,大軍先行選定了扎營的地段,而后便開始清理積雪,待后方隊伍趕到時,一切就緒,當即便扎起了營帳。
第一座帳子剛剛落成,置以簡易木榻,崔璟便快步將李歲寧抱入了帳中,讓人立即生火。
一向懶散的無絕也跟著忙里忙外,取來各樣所需之物,又親自點了爐子抱進來,架壺燒水。
崔璟將李歲寧輕放到榻上,先一層層展開她身上裹著的外披,再又替她除去腕甲,外袍,崔璟手上很快沾滿了粘稠的鮮血,將外衣徹底除下時,他恍惚覺得那件外袍仿佛被血浸泡得格外沉墜。
外袍之下,里衣之外,就連那件刀槍不入的雁翎甲都有著多處刀刃留下的痕跡,數處鎖扣已有斷裂跡象。
除去此甲時,崔璟手上的動作依舊利落,只這利落之下有著不易察覺的微顫,那顫意從指尖流經渾身血液,再到眼底。
待李歲寧只剩下一重里衣時,兩名醫士被帶了過來,崔璟便立即起身讓開,讓兩人上前。
其中一名醫士乃是女子,二人一同診看罷,由那名女醫和為李歲寧除去最后的衣物,擦拭,清理,上藥,一名被喊來的女兵在旁打下手。
榻前拉起了一道簡易的簾帳,一盆盆干凈的溫水送進去,被端出來時便成了紅色,端出帳外,潑灑在雪堆旁,叫雪堆改了顏色。
無絕心急憂慮走進走出,御風也飛進飛出。
崔璟很安靜,他背對著那張木榻,一言不發地又點了兩盆炭火,將帳內燒得更暖些。
帳中從人來人往,慢慢變得相對安靜,李歲寧身上的傷口都上了藥,妥善地包扎好,蓋了件干凈寬大的里衣,再覆上被子。
崔璟來到榻邊,試著輕握了握那只傷痕累累的手,觸感是暖的,才安下心來。
他再三托付了那名在旁照料的女醫,才起身離開,去見等在外面的部下們。
這間隙,崔璟已派人去附近打探過了周圍情況。
無絕在隔壁的帳子里,正抹著眼淚替榴火包扎傷口,之后又親自喂水喂草料,榴火胃口不好,歸期便替父干飯,一頓埋頭猛吃。
御風很快也鉆了進來,無絕早就注意到這個新面孔了,尚不知如何稱呼,便暫時稱其為“那鳥”,此刻遂也招呼“那鳥”過來一起吃,見“那鳥”無動于衷,旋即反應過來,噢,這位貌似不是吃素的。
無絕讓人拎了兩只路上打下的野兔,凍得邦邦硬,還未來得及拔毛。
被投喂的御風突然想到自己家中還有娃,遂一爪勾起一只凍兔子,飛了出去。
“欸!”無絕沖那鳥的背影道:“記得回來啊!”
仨孩子交到他手中,回頭少了一個,他不好跟殿下交待的!
難得盡職的無絕忙又給榴火爺倆添水去了。
李歲寧昏昏沉沉睡了許久。
有意識地醒來時,她慢慢睜開依舊發沉的雙眼,看了看上方的帳頂,略微分辨罷,試著轉過僵硬的脖頸,面向床榻外側,入目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青年坐守于旁側,卻非坐在榻上,而是坐于榻下放置的腳踏之上,長腿半伸半屈著,身體半倚著木榻,竟是睡去了。
帳內點著油燈,不知是夜中什么時辰。
李歲寧暫時沒有太多力氣,也無法起身,一時便靜靜望著睡著的崔璟。
生得好看到這般程度的人,單是瞧著,便十分賞心悅目。
燈火將他半邊側顏籠在陰影中,愈顯得五官輪廓清晰深刻,生得這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貴疏離模樣,仿佛就不該與這世間有什么羈絆,可偏偏這樣一個崔令安,卻最叫她心安。
李歲寧看了他許久,也未見他醒來。
習武之人按說都是敏覺的,被人一直盯著看,正常情況下他應當有所察覺才對,看來是當真疲累了,也或許是,守在她身邊,他也同樣很心安。
李歲寧的身體知覺恢復了些之后,試著抬起外側的手,觸向他。
她的動作很慢,手指還未觸及時,崔璟好似察覺到什么,突然醒了過來。
“殿下,你醒了!”青年尚有兩分未醒之感的星眸突然蕩開欣喜之色,忙問:“可覺得哪里不適?”
問話間,見她伸出了手,下意識地便傾身靠近她,雙手托扶住她的手肘手臂,以防她懸空之下會吃力,同時問:“殿下想要何物?我去取來。”
李歲寧借著他的托扶之力,很從容地繼續自己沒做完的事,伸出手指,拿指尖輕觸他的臉龐。
崔璟倏然怔住。
那只手也纏著傷布,指尖微涼帶著藥香,從他的臉龐慢慢移到他的鼻梁上,而后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又捏了捏他另外半張臉。
崔璟神情怔然,由她這般捏著。
“崔璟,我殺了阿史那提烈,自認辦成了一件很厲害的大事,又見你來,便很覺安心。”她的聲音沙啞卻放松:“多謝你來接我回家。”
崔璟看著她,聲音也有些啞意:“我卻總是來遲。”
“不遲,來得剛剛好。”李歲寧:“你來接我,替我做完余下之事就很足夠了。”
她聲音慢慢,眼底帶一絲笑意:“至于替我應劫這件事,卻是不妥的。”
崔璟知她所指,乃是他先前自作主張妄圖借陣法替她應劫之舉,微低下頭,道:“是,我已經知道是自己錯了。”
他身形頎長挺括,身影落在榻上,將她整個人都籠罩住,卻也不曾有分毫壓制之感,而只如同為她披上一重輕盈的護甲。
見他這樣認真地認錯,李歲寧滿意地輕輕點頭,聲音也很輕:“崔令安,你要聽我的話。”
這句話讓崔璟莫名耳尖微熱,眼底卻愈發認真:“會的。”
李歲寧很快便發號施令:“那你,替我倒一碗水來。”
將她的手放回去,崔璟立即去倒水,水溫適中,并取了調羹,無比耐心地一勺勺喂于她吃下去。
喝完了這一碗水,李歲寧才覺得真正活過來了,她讓崔璟扶著自己慢慢坐起來,問了崔璟什么時辰,得知就快天亮了,不禁道:“我這一覺竟睡了半日一夜嗎。”
崔璟默然一下,糾正道:“殿下,你已昏迷整整四日了。”
說罷,便見面容蒼白的女子露出驚愕之色。
李歲寧從未昏迷這樣久過,她認真反省了一下,覺得應當是過于寬心的緣故,而無意承認自己是只一睡不起的弱雞。
崔璟這才明白,何故她醒來后未曾問及外面的情況,原來她當自己剛睡過去不久。
果然,下一刻便聽她問:“阿點他們如何了?動兵去救了沒有?”
崔璟沒急著答她,而是喊了守夜的士兵進來。
不多時,阿點和薺菜還有康芷等人,都陸續過來了。
阿點衣袍都沒穿整齊,顯然是從被窩里剛被薅出來的——崔璟也不管這個,李歲寧原只是問一句,他便立即叫人去“薅人”了。
“殿下終于醒了!”
“殿下!”
阿點撲到榻邊跪坐,兩眼一睜就開始掉眼淚:“……殿下傷這么重,我還以為又要見不到殿下了!”
李歲寧沖他虛弱一笑:“我將那個人殺掉了,厲害吧?”
阿點流著淚卻也快速點頭,眼底全是崇拜。
康芷且拄著拐,卻也堅持跟著薺菜一同過來,此刻也是淚汪汪的。
薺菜上前試了試李歲寧的額溫,眼底也有些發紅,啞著聲音笑著說:“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殿下熬過這一遭,往后便都是福氣了!”
只有他們這些站在殿下身后被護著的人,才知道這是怎樣的心情。
很快,又有其他人陸續而來,其中還有當日隨同李歲寧一同突襲而出的那百名將士中的部將。
李歲寧詢問罷具體傷亡數目,知曉崔璟昨日便已帶兵重挫了阿史那提烈留下的大軍。
雙方相比之下,此次里外夾擊之戰,己方共有不足百人傷亡,而阿史那提烈當初帶出來的五千北狄軍,最終只余下不足一千人潰逃而去,且其中三百人被陸續俘回,真正是一戰將之“打殘”了。
瘦了一大圈兒的康芷此時解恨地說:“屬下也射殺了他們數十人!”
她雖有腿傷,雙手持弓亦可殺敵!
阿點也舉手,他也是幫了忙的。
李歲寧聽完這些,才問崔璟為何得以突然率兵入北狄。
崔璟正要回答,忽聽帳外響起一聲通報。
有人連夜騎馬趕路至此,高大的身形外披一件羊皮大襖,不多時,挾著一身寒意大步入得帳內,向榻上之人彎身深深施禮,聲音兩分哽咽激動:
“唐醒辦事不力,因而來遲,萬請殿下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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