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的視線落在了對面的少女身上。
對方穿的是男子衣袍,面上未有半點脂粉痕跡,頭發束得簡單隨意,衣袍鞋靴上都有著水漬痕跡,全無半點女兒家該有模樣。
說來奇怪,對方分明生得一張極出眾的臉龐,著裙衫時是可驚艷諸人的樣貌,的確無愧于京師第一美人之稱——
可對方一旦做了男子打扮,無需太多修飾,竟也當真就像極了一位真正的少年郎,舉止氣質之上并不給人半點違和之感。
她初次在玄策府見到常歲寧時,一開始便未能認出對方女兒家的身份。
對上明洛無聲審視的視線,常歲寧出于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絲被對方探究的冒犯之感,她面上不見波動,只看著明洛,再次開口:“明女史有話不妨直言。”
“這句話,正是我想對常娘子說的。”明洛看進少女尤其平靜從容的眼睛里:“從春祭時于大云寺內抄寫佛經,再到登泰樓中作畫,常娘子多番于人前顯露與崇月長公主相似的筆跡,此中目的,不知可否直言?”
常歲寧眼睛微動,視線未移,不答反問:“依明女史看來,我有何目的?”
明洛眼神微涼,聲音緩慢:“常娘子在刻意彷照崇月長公主,對嗎?”
常歲寧聽來好笑:“不能彷照嗎?”
崇月那倒霉蛋也沒什么稀罕金貴的,就是真拿來彷照一下怎么了。
明洛似被她的厚顏氣到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那敢問常娘子為何偏偏要彷照崇月長公主?常娘子同長公主殿下分明素未謀面,真若非要攀些什么淵源,常娘子也是為先太子殿下所救,而同長公主殿下無半分交集在,可常娘子偏要作出一副與長公主頗有緣分之態,甚至此番重陽之際又與段夫人約定去往長公主府祭祀……”
對上那雙帶著高高在上的審視與諷刺意味的眼睛,常歲寧露出一絲極澹的恍然之色。
對方說“她”是為先太子所救,而與崇月無半分交集……
看來關于她的倒霉事跡,這位明女史知道的也并不是太多。
常歲寧那一絲恍然之色落在明洛眼底,叫明洛極快地皺了下眉——那是什么表情?
那種看不透想不通的感覺愈發強烈,偏偏對方在她的問話下毫無反應……她現下甚至覺得,常歲寧大約是知道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這感覺并非第一次出現,這些年來她從天女塔中的那個秘密當中,能隱約察覺到,姑母與崔大都督在崇月長公主的舊事上對她有所保留……她雖疑惑,但因謹守分寸而并未深究。
可此時此刻,她陡然意識到,那片于她而言的空白之處,卻極有可能被常歲寧窺見了真相!
或許,那便是常歲寧的優勢所在嗎?
這個想法叫明洛心中一陣焦躁不安,她定定地看著面前少女:“你如此煞費苦心將自己與崇月長公主的名號綁在一處,試圖引起圣人的注意……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常歲寧終于回應了她的話,卻是問:“那明女史又想得到什么?”
明洛壓制著情緒,冷笑一聲:“現下是我在問你話——”
“你問,我便必須答嗎?”常歲寧看著眼前的年輕女官,澹聲問:“或者說,明女史是以什么身份立場來質問我?開此先河者嗎?”
明洛眼睛微顫了一下,面色陡然沉下:“你說什么?”
常歲寧的視線無聲掃過馬車內的布置。
方才她一進得這馬車內,心中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難怪她第一次見明洛時即覺古怪,原來那古怪之感在于她看對方時,像是在照一面鏡子,但那鏡面之上潑了水起了霧,改變折曲了鏡中之象,故那鏡中倒影像她卻不是她。
真正在彷照崇月的人,是明洛。
或許這便是明洛當年被明后選中,帶在身邊教養的緣故。
在明洛開口之前,她并未覺得明洛這般做有何不妥,也并無什么被冒犯之感,更無拎出來戳破之意——
左右不過是個死人而已,被人彷照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她也曾下苦功夫彷照過阿效,這天下事本就融會貫通,將可用之處取來一用,求存也好求利也罷,只要不是拿來作惡,便不必被苛責。
可融會貫通之道在于,你用我用大家用,你好我好大家好,然而對方卻是我用我用只能我用,我好我好只能我好,將學來的東西當作了自己的東西,碰都不許旁人碰一下——
這般姿態,就很不討人喜歡了。
她看向面色發白,正克制著惱色的明洛:“既同樣是學來的,何來立場質問他人。若他人彷照崇月長公主是該被嘲諷斥逐之舉,那明女史又當如何自視?”
明洛自牙關擠出一聲冷笑:“你現在是在教我如何做事嗎?”
“不,是我不打算接受明女史的賜教而已。”
常歲寧站起身來,馬車寬敞高大,足夠她站立起身。
她微落眸,最后看向明洛:“今日明女史之言頗冒昧,但我還是要與明女史將話說明,我并無與你相爭之意,也無意因此等荒謬無意義之事樹敵,你我當互不干涉各行其道。”
“言盡于此,如若明女史執意要將我視作敵人,那也請隨意。”
將她視作敵人的人,自然也會成為她眼中的敵人,而她對待敵人,沒有手軟的可能。
常歲寧不再去看明洛的反應,打起車簾,下了馬車。
車簾落下時,明洛扯了扯因壓抑怒氣而微顫的嘴角。
互不干涉各行其道?
可對方分明已經打亂了她對日后的謀劃,搶走了本該屬于她的東西!
現下繼崔璟之后,就連姑母的目光也開始有偏離的跡象了……
這是她絕不能容許的!
常歲寧到底哪里比她像?
答桉會藏在那個她不知道的秘密里嗎?
還是說……
明洛垂著眼睛,視線倏地定在了面前的茶盞上。
小幾上的茶水已經冷了,清澈的茶湯映出她因情緒起伏而顯出了凌厲之感的五官。
她幾乎是出于本能地立即收斂神態,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足夠澹然從容,可此時此刻她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出現了另一個念頭——
是因常歲寧足夠年少,更易叫人聯想到當年的長公主嗎?
長公主和親那年二十歲整,而她今年已二十一歲了……
死的人不會老去,而她注定只會與姑母記憶中的模樣越來越不一樣……
更何況現下又冒出來了一個常歲寧!
看著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明洛心底盡是慌亂惱怒,她驀地抬手將茶盞揮落。
這動靜讓剛上車來的侍女嚇了一跳:“女史這是……”
她還從未見女史這般失態過。
是因為那個剛離去的常家娘子嗎?
于是侍女連忙道:“女史消消氣……那常家女郎年紀小不通世故,向來張揚無禮,如今大約又仗著有崔大都督撐腰更是不知所謂了……女史貴為縣主,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然而她話未說完,便見明洛冷冷抬眸,目光如刀般盯向了她。
“你的意思是我年紀大了對嗎?”明洛一字一頓地問。
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般神態的侍女面色一白,慌忙跪了下去:“婢子并非此意!”
明洛顫顫地閉了閉眼。
她并不在意所謂年輕貌美這些外在皮囊,她所求不是這些膚淺之物,可她尚要依仗這皮囊才能繼續留在姑母身邊。
以庶女之身,同懦弱無能的姨娘呆在偏僻冰冷的小院中,那樣任人奚落欺凌擺布戲弄的日子,她再不想回去了……她要站在高處,而非跌回泥中。
她睜開眼時,緩緩無聲出了一口氣,看向跪在那里噤若寒蟬的侍女,語氣平靜下來:“起來吧。”
侍女應了聲“是”,跪坐在那里低著頭去收拾車內的狼藉。
方才那一眼仍讓她心有余季,一時不敢抬頭去看明洛。
女史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因揚州起了戰禍,圣冊帝愈發看重此次重陽祭祖之行,京中能喊得上名姓的宗室官員及家卷幾乎都在隨行之列,共表祭祖之誠心。
圣冊帝此行率群臣離京去往皇陵后,留下來的常歲寧只覺京中官員府邸都跟著空了大半,她甚至覺得城中忽然安靜了下來,好似那些圍繞著權力漩渦的明爭暗斗都暫時遠離了。
重陽前夕,常歲寧和阿點一起坐在石階上看星星。
阿點的肚子鼓囊囊的,一是他剛吃完一海碗長壽面,二是因為他衣袍下裝了只橘黃色的乖巧小貓。
那是常歲寧今日送他的生辰禮物,他不時便要捧出來拿臉輕蹭一蹭吸一吸,愛不釋手,歡喜的不得了:“小阿鯉,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貓的!”
“你上次告訴我的啊。”常歲寧坐在石階上,雙手撐在身側,微往后仰著頭看著夜空繁星。
阿點“嘿”地笑了一聲:“是嘛,我都不記得了。”
但袍子里動來動去的可愛小貓很快將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他顧不上去多想,得意地道:“……這下我也有小貍奴了!”
“對了,崔大都督送你的是何物?”常歲寧隨口問。
當日她將匣子交給喜兒后,路上忘記偷看一下了。
“就是這個!”阿點扭過身子面向她,如大狗狗般朝她伸出兩只手,手背朝上。
常歲寧這才瞧見他手腕上戴著一副玄色腕甲。
“好看吧?你瞧上面還有貓爪印呢!”阿點同她炫耀道。
常歲寧笑著點頭:“嗯,十分威武,很適合你。”
阿點擅拳,每日都要練拳,崔璟這副腕甲送的很用心。
“有了這個,我每日能多打一套拳呢。”
“小歲安還有幾日才能回家?我要試試他的槍法呢。”
“小阿鯉,過完了生辰,明日咱們要做些什么啊?”
阿點抱著它的小貍奴,嘴里說個不停。
常歲寧:“明日是重陽,咱們要插朱萸。”
“那插好朱萸呢?”
“吃早食。”
“吃早食好,我還想吃甜粥!那吃完甜粥呢?”
“吃完甜粥啊,我要出去一趟。”常歲寧道。
次日清早,常歲寧即同段氏去往了崇月長公主府。
在長公主府外下馬車時,系著天青色披風的常歲寧懷中抱著幾枝朱萸,其葉綠而果赤,顆顆如紅豆。
段氏則指揮著仆從們將帶來的一口大箱子抬下來:“都仔細著些……”
看著那口箱子,常歲寧不由沉默了。
抄家用的物什都備好了。
段氏使人將那口裝著祭祀之物的箱子抬進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府的女使已提早得到了段氏今日會來祭祀的消息,此刻便將人引去了祭堂。
段氏親自將帶來的祭品擺上一半,和往常一樣,在蒲墊上跪下叩頭。
常歲寧跟著照做,因已不是第一遭,心情基本平穩。
“段夫人,不知這剩下的……要如何安置?”長公主府的女使看著箱子里剩下的另一半祭品,出聲詢問。
“余下的我想擺在殿下的居院里。”段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淚,“許是近了重陽,這幾日總夢到往日和殿下呆在院中讀書的日子,便想過去看看。”
淚是真的,想挖箱子也是真的。
但在院子里讀書就很扯了。
常歲寧靜靜看著她裝。
阿效曾告訴過她,段真宜不在書堂時,手里但凡捧著書,一律是在讀話本子,有時還會偷偷換書皮。
段氏是經了圣冊帝準允前來祭祀的,她提議去長公主居院,女使自然也沒有阻攔的道理。
女使在前引路,帶著段氏一行人來到了崇月的居院。
段氏觸景生情之下,又落起了淚,將祭品擺好后,便說要在院中四處走走。
女使便不再跟隨,而是守在院外等候。
避開了那女使,段氏眼淚一擦,拉著常歲寧繞到了居院的后墻處,低聲道:“咱們悄悄從這里出去,在各處轉一轉,你也好瞧瞧是哪座園子……”
看著她鬼鬼祟祟的模樣,常歲寧算是明白了,段真宜今日是做賊來了。
她本以為段真宜會借口取回舊物,將那箱子光明正大地挖出來。
眼下做賊倒是更好,若能瞞天過海,順利將東西帶走,便不會引起包括明后在內的任何注意。若是事后敗露了,那也自有段真宜來負責丟人,到底東西是段真宜拿的,同她這個小輩沒有干系。
如此一想,實在妥當。
常歲寧很是心安理得,畢竟此番她也算是花錢辦事。
二人帶著一名抱著那口空箱子的仆從,偷偷從后門處熘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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