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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那哭喊聲的是個男人。
男人身量不高,約四十歲上下,身穿灰撲撲打著補丁的衣袍,發髻胡須雜亂,面色蠟黃,懷里抱著只灰藍色的包袱。
“我要見常家娘子!”
他哭得傷心欲絕,就要往登泰樓中闖去。
然而他還未及近得登泰樓前堂大門,便被兩道人影攔住了去路。
那二人皆是青年男子,衣著尋常,但此刻攔住男人的動作與眼神皆透著無聲的壓迫之感。
滿臉眼淚的男人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哭聲不覺一滯,而后慌忙跪了下去,連連磕頭求道:“我有要緊事要問常家娘子,今日極不容易才尋到這里……求求各位貴人老爺發發慈悲讓我進去吧!”
他那陣哭喊著要見常家娘子的動靜,已經引起了樓外不少人的注意,此時其又跪下相求,衣著寒酸的窮苦百姓跪在華燈高懸、貴人云集的登泰樓外,這頗有沖擊的一幕落在眾人眼中,便將那男人顯得愈發可憐卑微。
“奇怪,此人為何要尋常家娘子……”
許多人圍了上來,議論聲一時充斥四周。
樓外皆是崔璟的人,包括那兩名出手相攔者,此時已經有人快步上樓將此事稟于了崔璟。
眼見晚間宴席已至下半場,崔璟本欲提早離開回玄策府去,正打算同常闊告辭而去,此時聽得下屬來稟,神色微動,遂走向一旁的常歲寧。
常歲寧此時正站在一扇仕女圖屏風旁與姚夏等人說話。
本正有說有笑的女孩子們見得崔璟走近,有人神色一緊,不覺往一旁退了退。
見崔璟走得更近了,又有兩名小娘子退去了屏風后。
好似那俊朗不似凡人的青年每走一步,踩著的并非是地磚,而是她們的膽子。
待崔璟真正在常歲寧面前停下時,已死扛到最后的姚夏也終于默默松開了常歲寧的手臂,朝著崔璟福了福身,屏息走開了。
“崔大都督——”常歲寧轉頭看向樓外方向:“可是有人來了?”
聽得她這聲并不意外的詢問,崔璟微點頭:“有一名身份不明四十歲余的男子在外哭喊,聲稱有要緊事要當面詢問常家娘子——”
“既是要緊事,那便有勞崔大都督讓人請他上來吧。”
聽她語氣很是理應如此,崔璟直言提醒道:“來者不善。”
常歲寧點頭:“嗯,善者不來。”
崔璟:“……”
倒不是讓她接詞的意思。
常歲寧接著說道:“人多眼雜,若由他在外面吵嚷哭喊,實為不可控,縱就此驅逐,之后也更易滋生不清不楚任人粉飾的流言。”
若當真有人存心不讓她今日這詩會好好地辦完,她加以驅逐多半正中對方下懷,不如先接下此招,看看對方到底是想唱哪一出戲。
崔璟思索間,元祥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常娘子還是小心為妙,對方一人前來,倒不怕他鬧事……只是我方才往下看,只見其面色蠟黃眼底發黑,不是什么康健之人,萬一來者不善再鬧出什么人命來,豈不晦氣?”
晦氣自是好聽的說法,拜師宴上死了人,定有人拿此做文章,從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道:“無妨,我就愛看這個熱鬧。”
元祥:“?!”
愛看死人的熱鬧?!
他看向常歲寧的眼神頓時有些發愁——什么熱鬧都愛看只會害了常家娘子。
崔璟:“……去吧。”
元祥壓下復雜的神情,去安排了此事。
那男人很快便被“請”了上來。
此前他那番動靜除了招來了樓外之人的注意,也吸引了樓上那些在圍欄邊吹風的來客,已經好奇地議論起來。
此時男人上樓,更是立即招來了諸多目光。
縱今日來客也不乏許多出身平庸乃至貧寒的文人,但再如何貧寒,衣衫縱舊到打補丁卻也是干凈整潔的。
但這個男人不同,他看起來不但貧苦,更狼藉不修邊幅,須發儀容凌亂,腳上的草鞋也破爛臟污不堪。
這樣的人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實在格格不入到令人無法忽視。
其出現之處,即有人自行退避來開。
那些留意到了他的來客,因心中不解,一時便都停下了說話聲。
男人顯然也不適應這種場合,一時更顯焦急不安,雙手緊緊抱著那只包袱,急聲問:“常娘子呢?常娘子人呢?你們不是說帶我見常娘子嗎?”
“我就是你要找的常娘子。”常歲寧走了過來,在離他三五步處停下,面色平靜地看著他:“你不認得我,為何要尋我?”
男人未答話先“撲通”一聲朝她跪了下去。
他聲音驚惶又懇求:“還請常娘子和貴府高抬貴手,告知了我那侄兒的下落吧!”
“你侄兒是何人?”常歲安已走了過來,皺眉問道:“因何會問到我妹妹面前來?”
“我侄兒是有功名在身的!”男人哭著道:“他是個秀才,姓周名頂!與常娘子是相熟的!”
“周頂?!”常歲安大為皺眉,剛要說話,便被上前一步的常歲寧先開口打斷了——
“你是說,你侄兒是周頂,你來與我詢問他的下落?”
男人顫顫點頭:“是,正是……”
此時已有不少人圍了過來,包括魏叔易及段氏母女。
“……這什么周頂是誰呀?”魏妙青皺眉小聲問:“是個秀才?那阿兄聽過嗎?”
魏叔易微瞇著眼睛看著那男人,微搖頭,沒說話。
段氏則給了女兒一記制止的眼神——此事目前看來蹊蹺,不給對方任何反應,才不會給歲寧添麻煩。
魏妙青似有所感,輕輕點頭,也不再說話,只是正色看著。
此時,常闊聽得動靜也大步走了過來。
四下嘈雜間,崔璟抬手將其無聲攔下。
常闊不解地看向面前青年。
崔璟:“將軍稍安勿躁,且先聽一聽。”
這是常歲寧交待他的——先不必讓常大將軍摻和進來。
常將軍自然并非只會壞事的粗人,但今日到底飲多了酒,關心則亂之下言辭難免會有不周到之處,諸多文人在場,眾目睽睽之下一言一行都會被無限放大,加之外在形象太具有壓迫性,很容易給人以仗勢欺人之感。
若遇到那膽子小的,真將人當場嚇死了去,也是說不清。
總之,常將軍這把牛刀,不適用于當下這般場合。
她的思慮是有道理的。
得了崔璟此言,常闊便皺著眉先耐著性子往下聽。
常歲寧好奇地問那男人:“那你為何會認為,我會知曉周頂的下落?”
男人抬起頭看向她,神情似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般道:“……我那侄兒與常娘子你私下往來兩情相悅已久……恰他失蹤時,正是常大將軍打了勝仗歸京后那幾日!”
四周頓響起意外吃驚之音。
私下往來,兩情相悅?!
魏妙青雖未出聲,卻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讓常歲寧與之兩情相悅的男子……得長什么模樣?!
她眼瞧著常歲寧看她家兄長都不怎么正眼相待的,難道那人比她兄長還好看?
她這廂想法還算純粹,然而更多的人卻已從那“私下往來已久”等字眼中設想出了良多,雖不敢明言,但看向常歲寧的眼神不免變了。
打個人至多只是膽大妄為,說破了天也只是落個蠻橫的名聲而已……
可眼下此事身為女子一旦沾上就是事關一生名節的污點!
一時間許多人,包括崔璟與魏叔易,皆看向了那忽然被這一句話推向漩渦中心的少女。
她很平靜,甚至平靜到沒有立刻去解釋或是辯解那可以毀去她的關鍵之言——
且她用詞毫不避諱:“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阿爹回京之后,知曉了我與他私相授受之事,故對他做了什么嗎?”
對上那雙沉靜如水的瞳孔,男人心底暗覺這小娘子的反應與想象中不同,面上卻只有畏懼之色:“我……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侄兒的下落,絕不敢有問罪常大將軍之心……”
說著,嘴唇翕動片刻,像是再難支撐四周的威壓一般,再次把頭磕了下去,哭道:“我家中兄嫂只這么一個兒子,自我那侄兒失蹤后這兩月余,兄嫂先后都病倒了!我實在是沒了法子,這才斗膽尋來此處……”
而后又將話面向圍觀者,像是逼不得已尋求公道那般:“我們周家無權無勢,輩輩都是耕田的,興許是我那侄兒讀了幾本書,考了個秀才功名,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才斗膽與常家女郎來往上了……若能尋到我侄兒,兄嫂定會嚴加管教,此后再不叫他敢有那妄想了!”
他眼淚鼻涕流作一團,看起來無知愚昧,而又因這份無知而愈顯凄慘可憐。
有人小聲感嘆道:“真是傻啊,他當眾說出了這些,毀了常家娘子名聲,怎還有善了的可能呢?”
“沒聽說么,已找了兩月余了,興許也是真沒法子了,一看便是沒讀過書的,尋人心切便只能想出如此下策……”
“總不能真是常大將軍……”棒打鴛鴦吧?
且人失蹤了兩月余……還能找得回來嗎?
“事態尚未明朗,爾等身為讀書人豈能妄加揣測?”喬祭酒難得正色呵斥誰人。
那幾名讀書人紛紛施禮,慚愧地低下頭去。
喬祭酒與夫人王氏都走上前去。
路過常闊身側時喬祭酒腳下一頓,壓低聲音急道:“人家都指名道姓跟你要人了,你怎站著不動跟看熱鬧似得!”
早已惱紅了臉的常闊瞥他一眼,而后看向自己的手臂。
喬祭酒看過去,只見他那只小臂正被崔璟抓著。
常闊力所能及壓低聲音:“歲寧不許!”
“這是為何,寧寧她……”喬祭酒面色反復間,同那位崔大都督對視了一眼后,便也自覺地與常闊一同暫時留在了這里。
喜兒的拳頭已經捏得比女媧補天用的石頭還硬。
偏那男人的哭聲還在繼續:“是我們管教不嚴,有錯在先……不敢求得貴府諒解……但想必他如今也該長了記性了,只求貴府能高抬貴手,將我那侄兒的下落告知!待將人領回家去,我們定會嚴加約束的!”
常歲寧覺得聽得差不多了。
對方這些話乍一聽粗淺,但正因足夠粗淺直白,而得以在最短的時間里引起最大的轟動。
但再往下聽,便不難發現,他顛來倒去就是那些話。
倒像是有人教過他,于是他便背書一般說出來,是有某種章程在的,他不敢打亂這章程。
她若再這么不說話不接招,對方遲遲沒法子往下演,倒也挺為難他的。
常歲寧這才開口:“我聽了半天都沒聽明白,你先污我名聲,再口口聲聲問我們要人,且是一個死了的人,倒不知究竟是何意?”
四下霎時一靜。
男人面色倏地僵住:“死……死了?”
死了!
真死了?!
他面上驚懼不定:“你們……你們竟然當真敢謀人性命……”
常歲寧疑惑地皺了下眉:“你竟不知道自己的侄兒是如何死的嗎?”
“我……”男人張了張嘴,面色頓時煞白:“你們……”
常歲寧了然。
看來他的確不知情——
如此便能解釋他何來的底氣膽量來鬧了。
四周眾人面面相覷。
常家娘子這是何意?
直接當眾承認家中謀害那秀才性命嗎?
四下驚惑間,只見那少女面向了眾人,道:“諸位不要誤會,此人的侄兒周頂的確死了,但并非是為我家中所害,我阿爹為人良善,也斷做不出此等罔顧律法之事。”
她說著,視線定在了一人身上:“至于此中內情,我想或由姚廷尉出面說明更為妥當。”
姚廷尉?
眾人下意識地看向姚翼。
這和姚寺卿又有什么關系?
早就聽不下去的姚翼看似思忖權衡了一瞬,而后點頭,走到了常歲寧身邊。
在幾位婦人的陪同下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的解夫人,微微皺了下眉。
有些事她了解不深,但這場面與她想象中很不一樣,面對于女子而言大過天的名節,竟沒有混亂,甚至沒有爭執,常家每個人都出奇的冷靜且有秩序……
但這并不要緊。
在證據面前,再多的冷靜都會被擊碎的。
有一瞬間,她的視線靜靜落在了男人身前抱著的那只包袱上。
晚安啦大家這是個有點長的情節,大家可以攢兩天一起看,可能會更連貫(那樣就不會說我斷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