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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打探消息,劍童已兩日未曾回將軍府。
此刻他混跡于市井小巷之間,穿著樸素寒酸,褲腿上幾滴泥點子,真實的像是剛從碼頭上扛完一百包沙袋回來。
又因生得一張過于大眾、毫無記憶點的臉,幼時跑出去玩,混在孩子堆里,他家阿爹一時都找不太清哪個才是自家兒子,有此優勢在,故而劍童深知自己天生就是偷雞摸狗……不,查探追蹤的一塊好料。
這兩日他暗中蹲守在姚家人出入府宅必經的巷口處,一直留意著姚家人的動向。
又因早就摸透了姚家人員構成,故而劍童很快就得以針對性地盯上了一部分人。
這一日清早,劍童留意到有一名女使從姚家后門處走了出來,關門時的動作很是謹慎,似不想被什么人知曉。
劍童遂一路暗中跟隨,直到眼見那女使走進了一間醫堂。
片刻后,劍童便由暗走明,以尋醫的姿態走了進去。
見那女使入了前堂,便被一名伙計引去了一旁的屏風后,劍童剛要跟過去,卻被那剛從屏風后出來的伙計攔了下來:“這位大哥請留步!”
“我也是來尋醫的!”劍童指了指屏風,透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憨直。
“可您不能進去。”伙計小聲道:“這里頭都是女患,您若是要替家中人問醫,便還需在此稍等,待我們郎中替那位女患開罷方子,您再進去。”
劍童“哦”了一聲,點點頭。
“那您稍坐坐。”伙計招呼了一句,便去藥櫥子前忙活了起來。
劍童找了只凳子坐下,雙手扶在膝蓋上,看似在發呆等候,實已豎起了耳朵留意著屏風后的聲音。
那聲音自不算高,尋常人根本聽不清在說些什么,但他自幼習武,聽力敏銳,此刻凝神去聽,便能辨出七七八八。
“……還是不見好轉?”一道聽起來有些年邁的聲音仔細問了些病況,應正是這醫館里的郎中。
那女使則顯是替人來對癥抓藥的,一一答了郎中的問話之后,聲音漸添了些許哽咽:“……我家姨娘最是命苦了!曾郎中,您是看著我家姨娘長大的,也知她一向與人為善,進了姚家的門,外人只羨她運道好,可誰又知這些年來姨娘究竟受了多少苦?”
“好端端的一個人,被那些見了鬼的湯藥,折磨得半條命都要沒了!”
“人家出身裴氏,我們姨娘自是惹不起的,本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而已,也未想過爭搶謀奪什么……可誰知遇到了個蛇蝎心腸,半點不容人的!”
那郎中深深嘆了口氣:“那些避子湯藥……三分避子,七分毒,一連數年喝下去,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敗壞。”
“豈敢不喝呢?回回送來,只說是補身子的,那裴氏身邊的陪嫁總要親自盯著我家姨娘喝下去才肯離開!”
“之前的呂姨娘……不知怎地將那湯藥躲了過去,最后卻還是落了個一尸兩命的下場,誰又能為她住持半句公道?郎主也是被那毒婦熬磨得冷了心,近兩年又一心忙于公事,三五日不回府都是常事……誰又管我們姨娘死活?”
“什么士族大家氣度……那根本就是個毒婦瘋婦!”
“自己生不出來嫡子,便疑心這個疑心那個,莫說子嗣,竟連條活路都不肯給人留的!”
“在府中時刻都在看人臉色,四處都是那裴氏的眼線,老夫人也是不敢得罪她,這些話,我也只敢同您說一說了……”女使說著,啜泣起來:“眼下我家姨娘已不求其它,只求您能救救姨娘的命!一個冬日下來,身子眼瞧著是愈發差了……”
那老郎中寬慰她幾句,也有些無可奈何:“事到如今,也只能再換個方子試一試……”
“那便有勞您開方了……”
紙張筆墨窸窣聲響起,女使將抽泣聲忍下。
半刻鐘后,那女使低著頭走了出來,拿藥方去尋伙計抓了藥,便不做耽擱地離去。
劍童這才從凳上起身。
那老郎中從屏風后行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斟酌著問:“這位小兄弟是來……”
已知這郎中與那女使主仆是舊識,劍童便不好轉頭就走,省得叫人察覺異樣,便扯著張憨臉道:“自然是找大夫您看病的!”
那老郎中道:“可此處只看婦人科啊。”
“?”良好的心理素質讓劍童張口就來:“我是替我阿娘來的!”
老郎中了然:“那便還需讓令堂自己前來,老夫才好替她號脈查癥。”
劍童狀似茫然:“必須要本人過來嗎?”
“這……老夫登門看診,也不是不行。”老郎中將他的穿著看在眼中,便將話說明:“只需多付些診金即可。”
“哦,好,我知道了……”劍童撓了下頭,赧然道:“我這就回家和我阿爹商議。”
見他傻愣愣地離去,老郎中搖頭嘆了一聲:“這婦人……苦哇。”
劍童出了醫館,一路掩人耳目回到興寧坊,先于巷中換上提早藏好的衣袍,恢復了往日模樣,才回了將軍府。
他將近兩日所得,悉數稟明。
“照此說來,那姚翼的兩房妾室,一死一病,竟皆是那裴氏所為?”常歲寧微皺起了眉。
劍童:“單聽那女使所言,確是如此。”
將軍府人口簡單,常闊喪妻后便未再娶,未曾接觸過后宅陰私暗斗的常歲安只覺難以想象:“這裴氏未免也太過狠心善妒了!那姚廷尉,竟都不管一管的嗎?”
“裴家勢大,那姚翼也已多年未再納妾室,估摸著也是無可奈何,不好與之真正撕破臉……”常闊皺眉嘆氣,未有深言。
常歲寧聽得懂他未說完的話。
無可奈何是一方面,沒有那么看重妾室的死活,亦是一方面。許多忍讓與不好撕破臉,多是因未被觸及真正的利益與底線。
而這兩名妾室何錯之有,只因夾在這對夫妻之間,便生生招來這些禍事。
這姚翼唯一還算有自知之明,良心未泯的地方,大約就是未再納妾了。
“喻公的回信上說,這裴氏當年曾與金家子弟定親,但之后那金家郎君卻鬧出了要將外室娶為正室的荒唐事來,為此事,裴金兩家鬧得極不好看,親事便也因此作罷……”
看著手中回信,常歲寧思索著道:“退親次年,裴岷看中了新科進士姚翼,由此促成了這門親事……當年退親之事,終究不光彩,再與同等士族結親怕也挑不到好的郎婿,或因此,裴家才只能‘退而求其次’,將族中嫡女嫁給了姚翼。”
“若是如此,那這裴氏,心中大約是有不甘的。”她推測道:“若起初便心懷不甘,成親后再稍有不順,難免就易生出怨恨——”
常闊點著頭,擰眉道:“這些士族人家出來的,最愛講求體面,體面二字比天大!”
“她大約是自認嫁得不體面,又未能誕下嫡子,兒女之事亦覺不體面了,而若家中妾室生出庶子來,便更等同是將她的臉面踩在腳下,因此,便絕不容許此等事發生——”常歲寧猜測著:“而她所為,可見心性,姚翼看在眼中,多年下來,必也早已離心。”
而不得丈夫愛重,大約也會叫裴氏覺得“不體面”,繼而滋生出更多怨恨。
聽著妹妹和父親說這些,只關心妹妹安危的常歲安不解道:“她縱一心撲在這些仇怨里,可這些都是姚家的家事,同外人又有何干系?”
“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常闊沉吟一刻,道:“若暗中對歲寧下狠手的人,的確是這裴氏,那這事便值得深想一想了……”
了解一個人的性情缺陷與平日最忌諱之處,為的便是分析出此人下死手的動機——
“正如歲寧所說,這裴氏嫁到姚家后的所作所為,橫豎都離不開一個‘不甘心’與‘不體面’,可謂一葉障目,而這一切說到底,又皆是圍繞著她所嫁之人姚翼這么個源頭……”
常闊深思間,常歲安忽然站了起來,驚聲道:“這裴氏該不會懷疑寧寧是那姚大人的私生女吧!”
廳內靜了靜。
常歲寧與常闊皆看向常歲安。
“你小子……”常闊愣了一下,也猛地自椅中站起了身:“這回腦子怎么突然轉得這么快!”
轉得快不說,且更加難能可貴的竟然不是智障發言!
他小子是不是偷偷去回春館開藥調理了?
常歲寧的神情也有些嘆服。
這句話,算是叫人醍醐灌頂的存在了……雖說真相未必完全一致,但思路就此打開了。
“我……”常歲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謙虛道:“我也是隨口一猜。”
而這隨口一猜的支撐點在于……
他實在很怕有人搶走他的妹妹!
這是少年人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警惕。
“阿爹,寧寧不可能是姚家的孩子吧?”
常歲安緊緊盯著自家父親,如履薄冰之余,并開始了一些不太人道的外貌攻擊:“我看那姚廷尉長相平平,應當生不出寧寧這么好看的女兒才對!”
這個問題,卻是將常闊給問住了。
常歲安見狀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冷汗都冒出來了:“阿爹,您倒是說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