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海爾想的那樣,這篇關于銀河系自轉的論文發出來后,引起了非常大的關注。
不僅僅是科學界,普通人也很關注,因為雖然看不懂具體的內容,但結果太清晰了。
尤其是當各大報紙刊登了李諭手畫的銀河系旋臂結構圖,并且大體標注了太陽系的位置,看起來竟然只是銀河系的一個“荒野郊區”后,更加讓大眾震驚。
就像當年記者摘抄了蝴蝶效應論文里的那個圖形一樣,其實就是個混沌系統的吸引子樣貌,結果被記者叫成了“蝴蝶效應”,引發了持續關注。
實際上論文里這只“蝴蝶”與普通大眾的認知完全是兩碼事,是純數學的東西。
不過新聞學向來是講究傳播效果的,并不會完全關注學術內容本身。
但傳播效果是真的可怕,李諭的這篇論文就是。大眾幾乎是邊看星戰系列邊討論這篇天文學專業論文,場面也是蔚為壯觀。
“原來我們只是處在銀河系的小角落,離著中心那么遠!說是什么3萬光年,這有多遠?”
“我也不知道,不過從李諭的描述看,遠到超乎想象,反正比到太陽要遠得多。”
“這么遠!那我們不就又成為了上帝的私生子?”
“什么私生子,我看連棄子都算不上!你要是在紐約有私生子,會把他丟到遙遠的南非或者澳大利亞嗎?”
對于美國人來說,地理上最遠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這種地方。
“我的天啊!上帝難道真的不記得我們了嗎?”
上帝記不記得他們,李諭是不知道了,但現在羅馬的教廷是真記得李諭了。
這篇文章由于其內容特殊性,竟然被呈交了教皇觀看。
圣座梵蒂岡,圣彼得堡大教堂,圣伯多祿大殿。
樞機(天主教中僅次于教皇的職位,也就是常說的紅衣主教)馬里亞諾把最新的《science》拿給了剛剛上任一年的教皇庇護十世。
其實本來馬里亞諾作為前教廷國務卿是最有希望被選舉為教皇的,不過這時候的羅馬教廷已經遠不如從前,教廷事務被歐洲君主們頻頻干涉。
奧地利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就是號稱歐洲最美公主茜茜公主的丈夫)公開反對,并且行使了一票否決權。
然后和奧地利不對付的法國也不愿意了。
反正就是一團亂麻,最后妥協之下,庇護十世才成功就位。
庇護十世看不太懂科學論文,但中心論點“銀河系自轉,并且太陽系位于銀河系邊緣位置”,他聽得懂。
庇護十世感覺頭痛不已。
其實到二十世紀初,教廷的地位已經被科學沖擊得非常厲害,很多人信仰都要動搖了。
因為教廷說的話被科學一次次打臉,實在沒有面子。
大概三十多年前,羅馬教廷決定開始向科學妥協,然后尋求與科學共同發展。
世界三大宗教里,基督教可能是求生欲最強的。
佛教屬于從誕生開始就無所謂的,啥都不在乎,只關注精神世界。
現在基督教準備雙管齊下,不僅放棄了部分創世的宣稱,然后準備學習佛教只關注精神世界的做法。
因為在物質世界,壓根沒法和科學面對面對線。
然后到了1880年代,教廷甚至認可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只不過還是倔強地用了神學觀點。反正也是承認進化論了。
連這個都能承認,所以你就能看出來此時的天主教求生欲多強了吧。
庇護十世看到后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后就看不下去了,對紅衣主教馬里亞諾說道:“內容難道都是正確的?”
馬里亞諾說:“我也不清楚,不過看李諭在科學界的地位,應該不會出錯。歐洲的科學界大都贊同他的論點。”
庇護十世雖然搶了馬里亞諾的教皇之位,不過馬里亞諾一點沒生氣,甚至還勸庇護十世就位,兩人關系不錯。
庇護十世嘆道:“真是節節敗退。我們還能怎么辦?最好的處理方式是不是不管不問?”
馬里亞諾想了想,說道:“如果各大歐洲天文臺確認此消息后,我想我們至少也該做點什么。”
庇護十世無奈道:“我們能做什么?你懂天文學嗎?不懂的話,我怕只會越說越錯。”
“我們有事情可做的,比如……”馬里亞諾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比如給提出日心說的哥白尼、布魯諾以及制造了望遠鏡的伽利略等人平反,至少表達了我們的一個態度,而且……”
庇護十世打斷他:“不行,我剛上任,總不能就用這樣的方式給全世界的教眾看笑話吧?那時候教廷的威嚴何在?”
馬里亞諾說:“可是,天文學領域是比數學與物理更容易普及的學科,如果李諭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更會喪失威嚴。”
庇護十世感覺馬里亞諾說的有道理,馬里亞諾又當過教廷國務卿,專門負責對外事務,懂得怎么和別人打交道,聽他的建議應該沒錯,于是繼續問道:“主教,您認為我們該做什么?”
馬里亞諾在大殿里反復踱步,說道:“首先,我們要主動退出自然科學領地,并且我們要與自然科學實現分工,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與之并存。”
庇護十世點點頭,接著問道:“怎么分工?”
馬里亞諾梳理了一下思路,很快就有了“上中下三策”,他說道:
“我有三個策略,最好的策略,就是我們教廷完全把物質世界讓給科學,然后只管精神世界,就如同李諭所在清國的佛教一樣;
較次的策略,則是把目前已知的領域交給自然科學,但把未知的領域仍留給神學;
再次的策略,是保留上帝創造世界與人類這一最核心結論,而把世界如何演變發展交給自然科學去解釋研究。”
這種觀點大體上就是二十世紀初宗教界不少人的想法。
庇護十世知道,作為教皇,他的任務不是提出方案,而是決定選用哪個方案。
哎,最討厭選擇題。
一百年后,教廷最終還是選擇了上策。
但此時,經受了多年圣經圣禮熏陶的庇護十世,并不想完全放棄所有陣地,心中多少還是不相信科學能夠解決物質世界所有問題。
誰知道宇宙多大?誰知道宇宙到底怎么來的?誰知道宇宙為什么是這樣子的?
畢竟這種素質三連問能問蒙此時任何一個天文學家。
所以在他的認知里,這些應該屬于哲學層面的問題,科學怎么可能有辦法解決這種難題!?
開玩笑!
話說他這么想貌似情有可原,甚至李諭穿越前,很多人還有類似的想法。想想姬無命怎么死的……
庇護十世心中經歷了激烈的天人交戰后,最終還是說道:“我選擇最后一個方案。”
馬里亞諾臉上閃過喜悅與懊惱的復雜情緒。
喜悅是庇護十世至少沒有優柔寡斷,不管是哪個決定,總歸是做出了決定;
懊惱是因為庇護十世還是不敢把步子邁得更大一些。
不過總歸是有了決定,就按照這樣做吧。
馬里亞諾說:“教宗大人如果不想放棄物質領域,那么我們就應該提出一些有質量的問題,從而維護教廷的威嚴。”
庇護十世:“可對方是專業的天文學家,有誰能向他提出問題?”
馬里亞諾說:“很簡單,不論是在歐洲還是在美國,都有從自然科學專業進入神學院的學生,我們可以選派一些有自然科學背景的主教與他對質。”
庇護十世聽后,心中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感,不過也沒有什么其他辦法,于是答應了馬里亞諾的提議:“希望不要出差池。”
美國教廷來找李諭的,是一名大主教杰森,他和丁韙良的教育背景很像,都是在綜合性大學里讀完了理工專業,然后進入了長老會的神學院繼續攻讀神學。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傳統了?怎么感覺有點像大神牛頓的路線,先搞自然科學,然后搞神學?
繼而在心理上塑造神學更高一等的錯覺?
當然了,這些只是李諭的猜測。
“李諭院士,你好。”見面后,杰森主教倒是挺客氣。
李諭如今的實驗室裝修得越來越好,有專門的會客區,李諭邀請他進來坐下,然后讓呂碧城拿出從圣路易斯世博會帶來的優質碧螺春招待。
杰森聞到那股芬芳馥郁的茶香就有點陶醉:“聽聞貴國熱衷釋迦牟尼,僧侶均愛飲茶,的確有一種,一種……”
李諭給他接上話:“禪意?”
杰森說:“沒錯,就是禪意。原來院士先生也有信仰?”
“如果您指的是宗教信仰,很遺憾,我并沒有,不過我尊重別人的信仰。”李諭說話滴水不漏。
杰森點點頭,說道:“今天我來會見院士先生,是圣座(即梵蒂岡)教宗庇護十世指明的,我們想與當今世上最優秀的科學家,探討一下科學與宗教的問題。”
李諭心中多少有那么一點驚訝,雖然對教皇的認知大部分還是在《圣斗士星矢》里,不過現實世界里也知道教皇是個大人物。
而且科學與宗教說到底就是對立關系,這種話題實在是讓李諭有點不知道怎么對付。
李諭小心說道:“不知道主教想聊的是科學與宗教哪方面的問題?”
杰森總歸是受過理工科訓練的,說話同樣比較有條理:“院士先生,我從進門看到您第一眼起,就知道閣下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所以我也不用和您彎彎繞,圣座的想聊的是宗教應當與科學共存。”
李諭可不傻,知道是對方的原則問題,立刻說:“這個看法我贊同。”
杰森把手里的《圣經》放在桌子上:“至于為什么可以共存,因為上帝可以解決很多自然界中科學無法解釋的問題,這對于科學來說,也是一種互補關系。”
李諭說:“如果是自然界的問題,實際上,隨著發展,科學會解決所有的問題。”
杰森又搖了搖頭:“我是在大學理學院讀了四年的,正是因為有許多問題科學無法解釋,所以我才轉而投向了上帝。”
李諭就怕他這么說,因為聽起來感覺就像沒有學明白數理……
李諭說:“所以,主教認為上帝可以解釋所有?”
杰森說:“沒錯,至少我認為科學應當承認,世界就是上帝創造的,因為只有全知全能的主,才能創造如此復雜的世界。”
李諭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一百多年前,康德就否定過用理性證明上帝存在的可能性。”
杰森說:“那是片面之詞,做不得準。”
李諭又問道:“那么主怎么看待太陽系僅僅是銀河系的一個小小的角落,甚至如同在整個地球上一個螞蟻窩一樣小的地方?銀河系其他地方有沒有人類或者文明?百萬光年以外的仙女座星系比銀河系還要大,他們有沒有文明,有沒有上帝?又或者,上帝認識佛祖嗎?”
李諭一連串發問直接把杰森問住了,他囁嚅了幾下,沒有說出什么。
李諭嘆了口氣,這人的水平還不如衍圣公孔令貽。
看來的確是個理工沒學明白的。
杰森只能轉移話題:“這些問題我當然無法回答,因為只有上帝知道。”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這么說有點牽強,于是翻了翻自己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筆記本,說道:“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牛頓就曾經證明過上帝的存在。”
好吧,他說的倒是歷史。
1691年,牛頓的好朋友、曾任英國皇家學會會長的著名化學家波義耳逝世,他留下了一份遺囑,希望建立一個講座,“目的在于用科學和科學的發現,為神意和基督教提供最好的證據和最真實的辯解”。
也就是說,用科學來證明上帝。
然后牛頓還真的幫著干這件事了,并且就宣稱自己證明了上帝的存在。
牛頓的理由是這樣的,他認為宇宙是無限的而不是有限的。因為如果宇宙是有限的,那么由于萬有引力,所有物質最終會在中央形成一個巨大的球體,而事實并非如此,所以宇宙只能是無限的。
另外,牛頓認為星體的運行井然有序,毫不沖突,這種現象僅僅用自然原因難以完備的解釋。要造就這個宇宙系統及其全部運動,就必須設想有一個潛在的東西,它了解并且比較過太陽、行星和衛星等各天體的質量以及由此確定的重力;也了解和比較過各個行星和太陽的距離,土星的各個衛星與土星的距離、木星與地球的距離。
所以牛頓意識到要在差別如此之大的各天體之間比較和協調所有這一切,那么這個東西絕不是盲目和偶然的,而必須精通力學和幾何學。或許,只有上帝才能做到這一點。
牛頓的原著中還有很多其他引述,不過關鍵的就是這幾點。
實際上他的疑惑用當時的科學確實無法解釋,因為必須要知道宇宙是膨脹的,還要知道暗物質、暗能量這種更加超前的東西。
杰森搬出來牛頓的疑惑,放到二十世紀初依舊挺好使。
因為到這個時間點,四大作用力人類只知道兩個(引力和電磁力),經典物理學大廈又因為普朗克和愛因斯坦這兩尊大神而搖搖欲墜,整個物理理論迎來了一個短暫的空窗期。
莫非他也懂得“只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