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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羅斯福在美國歷史上算是個很成功的總統,畢竟能上總統山,與華盛頓、林肯并列。
他也一貫奉行“門羅主義”,即所謂的孤立政策:不摻和歐洲列強那檔子事,歐洲也不能摻和美洲事務。
說白了,美國搞門羅主義就是想把整個美洲當成自己的后花園,可以說最早期形式的霸權主義。
但美國嘴上說著孤立主義,最近幾年又開始搞“門戶開放”,典型又是一種擴張性政策。
老雙標了。
西奧多·羅斯福的遠房侄子,富蘭克林·羅斯福此后也當了總統,這位任期四屆的二戰時期總統,名氣更大,一般被稱為小羅斯福。
此時的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就是老羅斯福了。
等了沒多久,老羅斯福就接見了幾人。
“白宮”這名字也是老羅斯福起的,而且他還全面整修了一下白宮,不過此時還沒有那個著名的橢圓形總統辦公室。
“總統先生,您好。”
梁誠和李諭先向老羅斯福問了好。
老羅斯福說:“東方的大使先生,你好,抱歉現在才會晤。”
說了幾句例行官話后,梁誠說:“總統先生,這次我最大的任務是想要打通我清國留美的通道,您是知道的,我是第四批留美幼童,深知貴國教育優良。”
老羅斯福已經從國務卿海尹那大體知道了梁誠的意圖,于是說道:“此事確實可以提上我方議程,但具體的條款還是要擬定。”
梁誠當然知道美國的想法,他們肯定要提點條件,但為了能讓學生留美,只要不是太過分,什么條件梁誠都可以接受。
梁誠說:“總統先生自然可以依照貴方利益提出,我也無須隱瞞,我方最大的利益點就是能夠再派學生赴美留學。”
老羅斯福道:“先生真是坦率,你放心,這是一件正常的文化交流事務,鑒于貴國以及大使先生的態度,我肯定會盡快推進。”
梁誠說:“我們也希望總統先生盡快推進,因為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大清國優秀學生東渡日本留學,那里距離近,而且學費也低。”
這句話有點綿里藏針了。
李諭想,梁誠確實有點外交手腕:清國沒有實力,就委婉地拿出日本說事,也是弱國外交不得不采取的辦法。
如今的國際形勢雖然比不上一戰、二戰前的錯綜復雜,但絕對比100多年后李諭曾經所處的時代要麻煩得多。
如今日俄兩國已經在東北劍拔弩張,稍微明眼的人就能看出來兩國大戰在即。
英國的政策是不允許歐洲大陸有過強的國家出現,有的話就聯合其他國家對付它,早年的法國以及拿破侖就是這么被硬生生按下去的。
如今沙俄拼命擴張,早就成了英國的眼中釘,所以英國的目標就是阻止沙俄過分強大。
五十多年前著名的克里米亞戰爭,英國聯合幾國成功擋住了沙俄西進的腳步。
而沙俄也很快明白,自己還不是這些老牌強國的對手,往西走不通,就轉而把視線投向了東方。
海參崴是個好港口,但再好也沒法和大連這些港口比。
海參崴每年都難免有上百天的冰凍期,而且夏秋季還有大霧,經常影響船只靠岸。
而大連作為內海上的港口,條件優良多了。
沙俄幾百年來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個好的出海口,顯然海參崴還無法滿足他們,所以才對東北地區如此覬覦。
這就是沙俄東擴的動機。
不過英國并不想讓沙俄如愿以償。
最開始英國是想要扶持滿清對抗沙俄的東擴,但想不到滿清爛泥扶不上墻,沙俄的西伯利亞鐵路滿洲支線現在都修到大連了,也是令人瞠目結舌。
英國只得把目光投向了日本。
在大部分歐洲國家眼里,也包括新興的美國眼里,沙俄就是個暴發戶、二流國家,絕對不會任由它壯大。
而日本顯然在他們看來弱小得多。
英國也不圖日本能做到什么地步,但好歹能夠在戰場上打贏清廷,所以英國感覺日本還是強一些的。
但他們也絕對想不到日本此后會變成何種模樣。
美國并不想摻和進日俄戰爭,但多少感覺日本有點勝算,一旦日本戰勝明顯強大的沙俄,其影響力肯定比打敗落后的清廷要厲害多了。
此后美國其實也在積極調停日俄戰爭,不過都打到戰爭尾聲了,日俄兩國都精疲力盡,撐不下去了。
美國順勢介入,讓兩國停戰,西奧多·羅斯福甚至還因此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總之這句話里藏著很多信息,搞外交的嘛,都是這樣說話。包括100年后的時代也一樣,不是十分了解國際形勢的,根本不明白外交官為什么那么說。
老羅斯福當然明白梁誠的意思,于是說:“選擇權在貴國以及貴國學生手中。但我們希望清國知道,現在的美國相比日本,是個更加開明強大的國家,我們的大學教育水平絕非日本可比。”
老羅斯福迅速壓了日本一下,順便抬了自己一手。
梁誠緊接著順著捧了一句:“就是因為美國的開明強大,我又在美國學習多年,才希望讓我們大清國的學生再次赴美。”
老羅斯福知道梁誠這是在給臺階,但作為美國總統,他肯定不會按部就班順著梁誠的話講下去,于是轉而說道:“大使應該記得,當年并不是我們驅趕了留學生,事實上是貴國將學生召回。”
最后一批留美幼童大概在1881年被清廷召回。理由比較可笑,因為這些學生去美國時只有十幾歲,在美國長大,難免懂了一些思想,為了更像個現代人,不少人順手把大辮子剪了。
這對于清廷高層來說就不能忍了。
之前還有學生加入基督教,多少能接受,剪辮子實在是觸動了清廷高層里保守派們的可笑底線,于是把幼童都召回了,生怕西方先進理念成為“洪水勐獸”。
甚至馬克吐溫都說服當時的美國總統格蘭特,請他通過直隸總督李鴻章撤銷清廷決定,但一切都太遲了。
為了這事,李鴻章沒少上奏,依舊于事無補。
不過20多年過去,尤其是甲午戰敗、庚子國難兩件慘痛失利后,基本除了清廷皇族,所有人都知道必須向別人學習,一些東西該改改了。
再加上這些留學生確實水平高,清廷現在也就有點無奈接受了。
算是一種破罐子破摔吧,畢竟現在滿清皇族以及八旗里已經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才。
很快朝中大權會落入袁世凱和張之洞手里,至于明面上最有權力的大臣奕劻,是個只認錢的,這種有明顯把柄的人怎么能玩得過袁世凱。
梁誠說:“總統所言極是,但時過境遷,如我這般留美幼童已經可以身居高位,從這點您就能夠看得出,我們對于貴國教育之尊重。”
老羅斯福對梁誠的態度很受用,回道:“自是如此。但未免過往教訓重演,我們也需要對貴國之留學生做考察,總不能再任憑貴國驅使。你知道的,這可不文明。”
梁誠說:“總統的提議很現實,我也感覺應當讓我們的學生具備初步的知識后留美,否則時日太長。”
梁誠這些留美幼童,都是要在美國學13年左右,然后加兩年游歷,總共15年。
確實太長了,這么久下來,按照常理想,留學生們從小在美國學習長大,心中會對美國產生更大的歸屬感,所以方式確實要改一改。
正好老羅斯福提出這一點,梁誠也是感覺稍稍舒了一口氣。
老羅斯福說:“我們的教育資源也不是無限,所以貴國學生如果想要進入我國名校,應當具備學校要求之學術水平。”
“確實,”梁誠說,“如果我們擁有如同貴國的小學堂、中學堂,豈不最好。”
老羅斯福說:“貴國可有這種教育程度?”
如果是李諭曾經所處的時候,中國的中學教育領先全球,這句話簡直問得多余,但如今真是……
梁誠說:“并沒有,所以我們想要建設一些像美國一樣優秀的中小學,如此培養后,即可留學貴國。”
“是個好辦法。”老羅斯福說。
“既然是留學美國,這批學校我們也希望得到美方的資助。”梁誠感覺是時候加深一步。
“資助?”老羅斯福沒想到梁誠一下子扯到了錢上。
梁誠穩了穩情緒說:“其實總統先生以及國務卿先生都明白,您美國堂堂一個大國,何必壓榨我們這種窮國。庚子賠款已經遠超貴國實際損失,建議退還給大清。美國可以在我們大清留個好名聲,博取我們大清官民對美國的好感,亦有利于你們美國在我們大清的長遠發展。”
這些話很犀利了,老羅斯福看向旁邊的國務卿海尹,想了想對梁誠說:“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與海尹先生討論一下,大使先生先去隔壁休息室稍等片刻。”
梁誠明白,于是說:“先行告退。”
梁誠離開辦公室后,老羅斯福問向旁邊的海尹:“這件事你怎么看?”
海尹說:“我們確實已經得到了極大數額,后續部分可以免除,正好用以教育。梁誠大使說的確實沒錯,現在清國大部分留學生前往日本,以后這批人極有可能成為清國中堅力量,一旦到那時候,清國將難以挽回地走向親日路線。”
老羅斯福說:“你的意思是,讓清國學生留美,他們日后就會對我們有好感?”
海尹說:“正是如此,雖然短期看不到收益,但長久下去,我們資助清國教育,便可以培養一批我們所需要的人才,通過教育影響了清國青年,也就能從知識以及精神上影響清國。”
好吧,其實海尹和梁誠都是在下棋,在博弈,但棋局下一步怎么走,就不好說了,至少現在兩邊都能夠看到好處。
老羅斯福也覺得海尹說得有道理:“確實符合我們長遠利益。”
海尹說:“自然也符合清國的利益,否則清國大使不會提及此事。但其實除了長遠利益,清國已是我們最大的棉花買家,我不止一次收到南方那些商人的請愿書,他們說,‘你馬上可以看到對華商業的重要性,它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切’。所以總統您看,與清國交好也是我們的當下所需。”
后世中美之間的貿易體量已經成了巨無霸,打了幾次貿易戰甚至波及周邊多國。但很難想象一百年前美國的一些像棉花一類的產業竟然已經在依賴中國市場。
老羅斯福說:“即便免除后續賠款,你也務必讓我方駐清國大使妥善監管資金走向,否則我并不認為清國能夠用好。”
海尹說:“總統放心,我們早就布置了銀行,資金不會有問題。”
兩人商議好后,才叫進來了梁誠和李諭。
老羅斯福說:“我接受你的提議,不過庚子賠款事項重大,我還需要與財政部討論細節,并需要遞交國會。”
梁誠當然知道美國參、眾兩院的體制,但總統和國務卿都同意了,進展會順利很多。
現在他心中懸著的石頭才算是稍稍落了地,放松著對老羅斯福說:“總統先生,我們大清國也是有優秀人才的,就像眼前的李諭,如果能夠放開留美教育通道,我想更多這樣的人會涌現出來。”
老羅斯福在報紙上看到過李諭的報道:“我早就聽到了關于你的消息,尤其是你最近在哈佛大學天文臺的創舉,簡直令人驚嘆。我作為一名多年前的哈佛畢業生,感到無比榮耀。”
李諭笑道:“總統先生過譽了,我的這幾項成就,都離不開哈佛大學天文臺優秀的數據,他們至少有一半的功勞。”
老羅斯福問道:“有這般學術水平,很難想象你是一名清國人,你當初可曾留學諸國?”
李諭說:“并沒有,但我的教育模式的確是在如同歐美一般的環境下完成。”
老羅斯福說:“原來如此,看來還是很有必要繼續資助貴國之教育。”
國務卿海尹說:“聽聞先生已經拿到了英國皇家學會外籍院士,以你在天文學上的幾大發現,難道英國皇家天文學會并沒有授予你會員身份?”
李諭說:“沒有。”
海尹說:“那我想我們美國天文學會可以隆重邀請你成為一員。”
海尹當然想對李諭這種人才示好,而且也不是什么難事。
成為會員確實對于使用天文臺有很多便利之處,李諭也無須拒絕,于是說:“不勝榮幸。”
見完總統后,兩人離開了白宮。
梁誠沒想到今天進行這么順利,心情非常好:“你分析得真是太對了,美國總統竟然真的接受退還庚子賠款辦教育,這下相當于做成了兩件大事。”
對于梁誠而言,是外交上的一次勝利。
但李諭作為一個穿越者,當然知道美國這一舉動自己基本就是一分錢沒出,還留了個好名聲。
李諭說:“庚子賠款的錢用來辦教育是件細水長流的好事,眼下能打通留美通道更是當務之急。”
梁誠說:“茲事體大,想讓美國國會兩院通過必然需要一段時間,我們還需緊密關切事態發展。”
這種具體操作只能梁誠來做,李諭只是知道結果,于是說:“大使只需要按時推一把就行,一定能成。”
梁誠說:“希望如此。”
回到住處后,李諭又收到了來自德國西門子公司的信:
“李諭先生,我們驚嘆于你優秀的學術成就以及深厚的學術素養,鑒于此,我們可以為你提供有關物理領域的一切研究資助。”
李諭剛看完信,一個靚影就出現在了門外。
門鈴聲響起,李諭打開門,訝道:“是你!”
Sierra說:“怎么,很奇怪嗎?”
李諭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已經回哈佛大學了。”
Sierra說:“這次我是代表爺爺過來,他已經同意向你提供科研資助。”
“啊?”李諭更驚訝了,“卡耐基先生?我似乎并沒有向他提過。”
Sierra說:“難道不能主動提供資助嗎?爺爺還希望辦個教育慈善基金。”
李諭隱隱感覺Sierra得知了德國西門子公司的事,才這么著急找到自己。
自己竟然成了一個超級香餑餑。
但Sierra的消息的確有點過于靈通了,現在的卡耐基已經退居幕后,并不過分關注世界時事才對。
而且他們才剛剛找了美國總統討論教育資助的事,Sierra就同時為了科研與教育兩事找上門,真的是太快了。
莫非是普利策這種報業大王提供的消息?
感覺也不太對,李諭有點想不明白。
不過不管是不是在搞什么大的動作,如果真的是卡耐基提供幫助,李諭現在沒道理拒絕,反正他不信自己作為一個百年后的穿越者能被“過去人”湖弄。
Sierra見李諭沒有回話,又問道:“李諭先生?”
李諭說:“卡耐基先生是在芝加哥吧?”
Sierra說:“沒錯,你……”
李諭笑道:“我只是覺得這種好事來得太突然了,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Sierra說:“越快越好。”
好吧,看來自己是真的要走遍整個美國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