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是在塘沽火車站上的車,火車經由京津鐵路去往北京的正陽門東火車站,這條鐵路就是后來京奉鐵路中北京至天津一段。
越早修建的鐵路,越說明其緊迫性與重要性,后來北方的數次大戰,都是率先爭奪京奉鐵路。這是關內與關外的交通要道,1928年東北王張作霖也是被日本人在京奉鐵路的皇姑屯站炸死。
李純還是很夠意思的,車票已經提前買好,而且還是上等車廂。
李諭看了看車票,票面價格15銀元,換算一下就是二十一世紀的3000元左右。
如果是最普通的三等車廂,價格為3個銀元,也就是600多元。幾乎相當于駱駝祥子們拉車二十天的收入。
想想后世京津之間硬座僅僅20元冒頭、高鐵不過56元,可見現在的票價還是很高昂的,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坐得起。
到達闊別許久的北京后,李諭在火車站外叫了輛人力車,回到了東廠胡同。
剛進宅院大門就看到王伯正在打掃衛生。王伯做事還是很認真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
“幼!老爺!您終于回來了!”
王伯看到李諭時非常激動,連忙跑過來幫著拿過李諭手中的箱子,“真是沒想到,老爺這一走就這么久!”
李諭笑道:“以后不用叫我‘老爺’,叫我,嗯...叫我先生就可以。”
“這哪行,您既然讓我當管家,當然就是我的老爺。”王伯道。
“西洋人沒有這規矩,你看我,”李諭張開手,“多洋氣啊!以后就按洋人的規矩叫先生,人家都這么叫。”
似乎西方的管家都是叫主人爵位或者官位名字,勛爵、伯爵什么的。不過李諭現在既沒有官位也沒有爵位,貌似只有叫先生比較合適。
王伯有點為難:“可是……可是別的大宅子里都是叫老爺,要是我不這么叫,人家是不是會覺得奇怪?”
李諭感覺一時半會很難給他改過來觀念,于是又說:“實在不行,在外面可以叫老爺,在宅院里叫先生即可。”
“我知道了,老爺。”
“你看!”
王伯咧開嘴一笑:“知道了,先生。”
李諭點點頭,“聽著順多了。”
也不指望他很快就能改口,慢慢來吧。
王伯又說:“老爺……啊,先生,您剛回來,還有件事要給您說。”
王伯確實很難立刻變過稱呼,習慣的力量還是很可怕的。
李諭問道:“有什么事?”
王伯道:“前幾天茶館的崔老三過來了。”
李諭突然想起,“崔老三?是要交房租了?”
他當初只交了三個月房租,沒想到壓根就沒住幾天。
王伯點點頭:“是的,他來問老爺,啊,是先生您還要不要繼續租?我說需要您回來再做決定。”
“我知道了,你去茶館告訴他一聲,就說我回京城了,宅子肯定要續約。”
李諭現在手里闊綽了不少,不用再為房租苦惱。
王伯來到清茶館,很快找到了瓜皮帽。
“崔老三,我家老爺差我來續租。”
崔老三隨口問道:“你家老爺是哪位?”
王伯得意道:“李諭李老爺!”
“哦!你是東廠胡同李諭先生的人?”崔老三突然驚訝道,“李大學問家回來了?”
旁邊喝茶的老于等人也聽到了動靜。
“什么?李大學問家?”
大家伙立刻圍住了王伯,“你是李宅什么人?”
王伯大大咧咧一坐,“在下乃是李宅管家!”
大家紛紛抱拳:“失敬失敬!”
“李大學問家可真是不得了啊!”
“就是!你快說說,李大學問家是咋著找找天上新星星的?”
“還有還有,李大學問家平時都看什么書?”
“李大學問家以后是不是要去朝廷當大官?”
茶館里消息是最靈通的,這些事當然早就知道了,現在每當報紙上頭版又是李諭時,甚至有人會給大家專門讀報,整的這個清茶館都不是那么清凈了,實在抵擋不住大家熱情。
因為真的太新鮮了:洋人那邊什么樣大家伙感覺很新鮮,能在洋人的地盤上出名感覺更新鮮。
畢竟受了這么久欺負,好不容易有個人能出息一把,能讓洋人不僅瞧得起,甚至交口稱贊,大家自然分外關心。
王伯很享受大家簇擁的感覺,自己的主人揚名立萬,他也感覺臉上有光,何況李諭心境平和,對他非常友好。
“行了行了!你們不要七嘴八舌的!”
王伯一說話,大家都不出聲了,他繼續說:“就算是我告訴你了,你能再找著個星星驚住洋人嗎?至于看什么書,老爺平時看的都是洋文,我也不懂……哎,崔老三,你什么表情?!咋地,你能看得懂?”
崔老三連忙搖搖頭:“我哪認識洋文。”
王伯繼續說:“這就是了!然后要說當什么官,這種事我當然沒法說了。”
“切”大家伙一陣噓聲,“鬧了半天你也不知道。”
王伯道:“我當然不知道。好了,不跟你們胡鬧,我說崔老三,我們老爺說了,宅子要續上。”
來了買賣崔老三立刻兩眼放光:“續租?沒問題!不用李大學問家親自動身,我自個兒去宅上!”
李諭這次直接把宅院續了一年,租金一共160兩銀子。因為是續租,崔老三另外又收了8兩銀子的雜費。
當然,這160兩銀子還有一部分能進他腰包,是筆大買賣啊。
王伯這段時間也沒閑著,竟然把廚房都整理了出來,而且學著做起了飯,雖然手藝說不上多好,不過總歸是方便了許多。
李諭感覺真該讓他去找東來順的丁德山好好學一學。
第二天,李諭首先來到同文館和丁韙良問好。
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丁韙良早就知道了李諭在英法的消息,幾篇論文一下子就把個人形象再次提了上去,那真的是高高的!
丁韙良實在不知道李諭腦袋里到底還有多少墨水,簡直深不見底。
“李諭啊,我最近一直關注新聞,你在西洋真是出盡了風頭!竟然還能發現一顆新行星,實在讓我感覺難以置信!”
李諭笑道:“沒想到總教習如此關注。”
丁韙良也笑道:“想不關注都不行!現在京城里關于你的報道真的太多了!你沒看《申報》和《京津泰晤士報》嗎?”
李諭搖搖頭:“沒有。”
“你真該看看,它們可是連翻著頭版報道,差不多有十來天頭版都是你。”
“額。”
李諭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在頭條霸榜。
丁韙良說:“許多年輕的學子更是拿你當榜樣。你也知道,京師大學堂馬上就要開始第一批招生,本來我還想把復雜的師范科推一推,生怕報名人數不夠,這下可好,我都要考慮擴招了!”
京師大學堂最開始招生同樣是招的速成科,并分成了師范館和仕學館。
單單名字就能看出來,顯然仕學館更受當時士子們的追捧:一來難度小,入學難度、學習難度、畢業難度都小;二來畢業好分配,可以直接進官場,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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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批仕學館學生畢業的時候,正好趕上清政府醞釀立憲改革、宣布“彷行憲政”之年;再加上朝廷新成立了幾個新部門,對這方面人才需求更是大的很,甚至新商部和巡警部為了搶人一度搞起了爭執。
至于師范館,學習內容廣了很多,深度也要深很多。如果以后有本事,能考入歐美日等國的大學繼續深造,當然可以從事相關研究工作。
但如果沒考上,就要聽從分配。
畢竟是第一批學生,師范館肯定也是包分配,但分配的方向必然是從事教育相關工作,要不人家怎么叫“師范館”。
而且朝廷規定師范館畢業生在義務期內不得兼營他業,為此制定了《師范生義務章程》,稱:“師范生有效力全國教育職事之義務,其年限暫定為五年。年限以內應盡心教育,不得營謀教育以外之事業,不得規避教育職務事,充當京外各衙門別項差使。”
大清學部還會對師范畢業生的流向和任職情況進行詳查,如果發現違反義務的,就會將所得獎勵撤銷,并予以處罰。
好在當時這些師范生幾乎畢業都是去當各類小學堂的總教習甚至校長,待遇也并不差。
按照常理,國家想要變強就要大力開展教育,而師范就是教育先頭兵。大清現在還沒有多少新式學堂,就算是大批建起來,也缺少相應的教習。所以師范的作用就極為重要。
不過總歸來說,當教習和仕學館的畢業生直接當官在待遇上肯定還差了很多。
所以仕子們都更愿意進入仕學館,仕學館甚至因此提高了招生門檻:需要功名或者有地位才能入學。普通人嘛,自然也就沒有了報名資格。
但丁韙良知道現代大學肯定不能再像以前的太學或者國子監一樣,就是為了給朝廷選拔人才用。
大學就該有大學的樣子!如果單純只是為了當官來京師大學堂上學,丁韙良心中是無法接受的。
可惜現在的國情如此,基本上所有的仕子讀書就是為了當官。
——這是千年的傳統,思想上的轉變比讓王伯嘴上改口更加難上百倍。
但是誰能想到,一籌莫展之際,突然冒出來了一個李諭!
大家伙一下發現,原來搞學問搞研究也能揚名立萬,而且中國人這不也能學明白科學嘛!
瞬間就給不少學子吃了顆定心丸,也稍稍改變了一下學子們“學而優則仕”的亙古思想。
當然,也只是“稍稍改變”。
好在這么大的基數,有點改變就挺不錯,只需多一點點人能來報考師范館,就是極好的。
丁韙良繼續對李諭說:“其實我還有個疑問,不知道你還想不想進入京師大學堂?”
李諭說:“當然啊!總教習何出此問?”
“以你現在的學問與成就,我想也沒有太大的必要當個學生。”丁韙良誠懇道。
李諭說:“我還是希望有個文憑嘛!就算是想去西方大學深造,也得有個歸屬。”
李諭的確想把第一學歷留在京師大學堂,如果今后他的名字確實可以大放光彩的話,也能提振提振京師大學堂的名氣,如此一來,在各方面的好處肯定不言而喻。
李諭想得還是有點深遠的,畢竟無法從軍從政,這也算是自己可以做的一件好事。
丁韙良微笑道:“既如此,我真心要替京師大學堂感謝你的到來。”
“總教習說重了!”李諭道,“怎么說得上感謝呢!明明是在下的榮幸!”
一個美國人竟然為了大清的第一所近代大學如此費心,李諭應該感謝他才對。
丁韙良道:“像你這樣例外的學生,我肯定會格外關照,就像之前李提摩太提到的那樣。”
丁韙良果然是個靈活的人,李諭道:“總教習的意思是不是說,可以稍稍放寬一下條件……”
“當然!否則真讓李提摩太把你搶去山西大學堂了怎么辦。”丁韙良繼續笑著說,“你也不用那么死板地每天都去上課,對你沒有什么意義,我會盡快幫你取得文憑。只不過期間許多必須的流程肯定要走,就比如說考試。”
李諭拍胸脯說:“總教習放心,我李諭最擅長的就是考試!”
從小學開始都上了十六七年學了,考試對他就像吃飯喝水一般輕松愜意!
丁韙良點頭道:“如此便好!”
凡事就怕高興得太早啊!
李諭告辭丁韙良,回到了宅院,看到迎客廳中坐著專使團的唐文治,旁邊還有一位年齡五十多歲的老先生。
王伯正在給他們端茶倒水。
唐文治看到李諭后,立刻起身拱手道:“聽聞李兄弟回府,特來拜會。”
李諭忙拱手回道:“不知唐兄要來,恕未相迎!”
“沒有關系,李兄弟現在是個大紅人,忙點是正常的。”
李諭問道:“不知道唐兄今日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唐文治道:“指教肯定沒什么指教,實際上我們今天來,是為了向李兄弟請教。”
李諭和他們在廳中一起落座,問道:“請教?”
唐文治說:“對!貝子爺作為專使,需要將西洋各國的政治、學術、律令等做出記載,還需介紹各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情況。考慮日程較長,只得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便是眼前這本《英軺日記》。但行程中我等關于科學這一重要方面了解甚少,而李兄弟此次正好與西洋各國優秀的科學領袖們交流,所以我們希望就此環節向您請教。”
“原來是這么回事,當然可以。”李諭爽快回道。
他看了一下桌子上《英軺日記》的初稿,扉頁上署名卻是“大清專使英國大臣固山貝子銜鎮國將軍載振”,李諭大體翻了翻,行文也確實是以載振為第一人稱口吻。
這本書從1903年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開始,一直流傳到了后世,甚至二十一世紀也可以買到,署名作者確實是載振。
李諭并沒有看過此書,但只一眼就立刻明白了事情真相:以載振的本事肯定不可能有寫出如此深度的書,本書的作者實際上就是眼前的專使團隨行參贊唐文治!
唐文治顯然是成為了載振的“槍手”。
不過轉念一想也倒是可以理解,畢竟載振已經不缺錢了,就是想求名,也可作為他后續的政治資本。
唐文治也不避諱,直接說道:“此書的內容是由我書寫,但是寫文章我談不上行家,所以請了沉兄幫忙潤色。”
看得出來,唐文治八成就是迫于權威,才代為“捉刀”,他也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為他人做嫁衣。
唐文治把手伸向旁邊的老先生:“介紹一下,這位是安徽提學使兼兩湖書院主講沉增植先生。”
李諭起身道:“幸會幸會!”
沉增植道:“小先生不必客氣,我對你可是真正的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確實年少有為!”
沉增植是晚清一位學者、書法家、藏書家,此人后來支持張勛復辟,但思想上在晚清算是比尋常人更為開明的。
他支持維新變法,但是不支持康有為的激進舉措,而且二人關系也不好。
康有為曾經寫過一本叫做《廣藝舟雙楫》的近代書法論著,因此在書法界名聲大噪。
由于康有為本來的性格使然,聲名鵲起后容易心浮氣躁、姿態頗為高傲,仿佛自己就是書壇第一。
沉曾植不滿于康有為的姿態,直接怒斥:“你再讀十年書跟我談書法還差不多!”
其實后世書協曾經有一段時間還挺推崇康有為的書法作品,李諭看過,但不知道是不是鑒賞水平的問題,真心看不出多好,因為書協推崇的竟然是康有為寫的“丑書”……
或許是為了“創新”?
康有為畢竟是光緒年間的進士,本身書法水平確實可以,但偏偏愛其書寫的“丑書”,真是一股讓人無法形容的濫觴啊。
關于《英軺日記》的科學方面,確實還得李諭動筆,他說:“寫文章我自然也不是好手,待我寫好后轉交先生,也幫忙潤色一二。”
沉增植捋著胡子微笑道:“能為大作的出版盡力,是我的榮幸,也好借此機會多開眼看看世界。”
唐文治續道:“李兄弟有時間時行文即可,我們也不是特別著急,其他的一些章節我也并未完稿。”
“唐兄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
“多謝兄弟了!”
李諭說:“不必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
李諭肯定會好好寫,而且他還要寫幾篇日記,就言明《英軺日記》的作者其實是唐文治。
不過現在肯定不能公開說出來,以后就等大清沒了再發表,也算當個旁證幫助唐文治奪回屬于自己的著作權。
唐文治二人走后沒多久,李諭剛喝上幾口熱茶,慶親王的翻譯瑞征也找上了門。
沒想到自己剛回來這幾天還真就挺忙。
瑞征道:“李大教習,王爺和貝子爺請您去府上吃晚宴。”
李諭沒有什么借口回絕,于是答應道:“謝王爺相邀。”
剛進慶親王府,載振就一臉笑容迎了過來,“李先生終于回來了!讓我好生想念啊!”
“貝子爺別來無恙!”
“快快快,阿瑪正等著你哪。”
奕劻見到李諭也心情頗佳:“這次多虧小先生,與專使團共同揚我國威,太后可是高興得很!對了,朝廷為此給你特地下了賞格。瑞征,快拿上來。”
李諭對慈禧高不高興并不關心,但是賞格確實值得期待。
瑞征一路小跑,端過來一個盤子,上面放著四張500兩的銀票。
奕劻說:“這是朝廷特旨專門賞給小先生的。”
“謝朝廷恩典。”有錢當然是好事。
一旁的載振說:“兩千兩是對專使團成員最高的賞格,當然,先生也是實至名歸。”
那是必須啊!都是靠本事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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