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蒼老又振聾發聵的聲音,由賈詡的口中發出,然后不斷響徹在大殿內。
能讓賈詡如此激動,看來如今的局勢對曹魏的確不太好。
當“街亭”二字在賈詡的口中不斷重復的時候,殿內眾臣的眼神都匯聚到曹叡身后那副地圖上的某個小點上。
那個小點,正是地名為街亭的所在。
曹叡見賈詡情緒過于激動,他怕本就體弱的賈詡,太過于激動一下子背過氣去,因此起身為賈詡撫起后背順起氣來。
但賈詡卻婉拒了曹叡的好意。
這一刻,饒是再怎么穩健的他,也不能再繼續保持低調了。
賈詡顫顫巍巍的站起身,然后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王凌道:
“君之策,不符合當下情勢。”
賈詡開口就是對王凌計策的不贊成。
而賈詡的眼光雖渾濁,但是在賈詡渾濁的目光中卻隱藏著幾分銳利。
當初面對賈詡這樣的目光時,連司馬懿都會感到心驚,更何況王凌呢?
在賈詡目光的凝視下,王凌不再將眼前這人當做聲名狼藉的惡人,他反而想起了賈詡為何會聲名狼藉的原因。
李郭之亂,宛城襲殺,抹書相間,一語立嗣.
這一個個詞條,皆代表著賈詡以往在世人呈現面前的奇策。
而那每條奇策背后,莫不都埋葬著無數人的鮮血,甚至賈詡曾一手埋葬了大漢再生的希望。
毒辣、精準,是賈詡在曹魏大臣心中,最為公正的評價。
現在當這樣的人物凝視自己時,哪怕賈詡沒有特意的流露出惡意,但王凌心中還是感受到一陣惡寒。
在難言的情緒之下,王凌下意識地對著賈詡一拜道:“太尉有何良言,臣愿聞其詳”。
別管出身高門的王凌,往日私下里多么看不起賈詡,但賈詡為大魏立下的功績,及他當下在大魏的地位,都遠遠在王凌之上。
這由不得王凌在表面上,敢對賈詡有半分不敬。
聽到王凌的話后,賈詡便立馬說出了他的想法:
“彥云方才所言,要先云集大軍擊破糜旸所部,再前去救援隴右,若我軍如此做的話,則正好遂賊軍之愿也。
糜旸聰慧異常,當下他手中大軍雖不多,然我軍之前出兵討伐彼時,彼手中兵力又何曾多過?
然而我軍又何曾贏過?”
當賈詡說出這一番話后,不僅王凌啞口無言,就連滿殿群臣都對賈詡的話,都提不起半分反駁的念頭。
事實勝于雄辯。
見滿殿群臣皆無言后,賈詡又緊接著說道:
“當初我軍士氣高昂,兵力眾多時,都不能速勝糜旸,何況當下糜旸聲威著于關中,又倚精兵占要道乎?
縱使糜旸見我軍勢盛,暫時從斜谷口退卻,但有著褒斜道的存在,糜旸可隨時相機率軍再出斜谷口。
到那時我軍還北上與否?”
“糜旸之所以會甘愿作為疑軍,一是為聲東擊西令隴右空虛,二是令我軍對他萬分忌憚,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從而為劉備爭取時間。”
賈詡的這番話,更說的滿殿群臣面面相覷。
他們之前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殿內大部分魏臣,一聽到糜旸在長安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要趕緊解決掉糜旸。
但他們卻從未想過,這恰恰是糜旸想讓他們做的。
一萬大軍用來攻打長安是很難的。
但要是單單借助地利守住大營,那么在一段時間內,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待點明糜旸的意圖后,賈詡才拄著木杖來到地圖下,以手虛指地圖上的街亭言道:
“賊軍既將主力用去攻打隴右,則賊軍勢必想吞并整個涼州。
因涼州之要,在于隴右也。
而當下隴右之要,卻在于街亭!”
說到此,賈詡的語氣越來越嚴肅。
“街亭位于隴山山脈之下,地勢雖不險峻,但卻亦不是一處易攻之地。
我軍若想救援隴右,無非從長安發兵,經陳倉才能進入隴右。
但如今賊軍主力皆在天水郡,我軍若經陳倉從天水郡的道路進入隴右,則糧道容易為劉備率軍所襲。
故而我軍要想順利派遣援軍進入隴右,則必須急命一上將從長安疾行至陳倉,然后再從陳倉轉道翻越隴山山道進入隴右中。
要想達到此目的,則街亭必然不容有失。”
“只要我軍能先一步搶占街亭,那么賊軍就無法封鎖我軍進入隴右之通道,加之隴右二郡得知有援軍到來,更會激起他們守城的決心。
到那時,我軍才能有充足的時間,源源不斷調集軍力物力,與賊軍在隴右決戰。
若我軍一旦蹉跎,讓賊軍提前派遣一上將據守街亭,不但我軍援軍將無法進入隴右,不出數月,隴右二郡也勢必為賊軍所得。
我軍當下要做的當務之急在于,不能讓賊軍徹底封鎖隴右。
否則到那時候,我軍在涼州的大勢,已然去矣。”
賈詡最后用分外凝重的語氣,結束了他的發言。
而就在賈詡的發言結束后,滿殿魏臣皆看著地圖上的街亭,面露沉思之色。
能來參加議會的魏臣,不一定是精通軍略之輩,但基本的判斷力還是有的。
賈詡都將話說的這么清楚了,加上地圖上畫的明明白白的地形,諸位魏臣中很多人都開始接受了賈詡的計策。
畢竟賈詡名聲差歸名聲差,他的智慧卻從來沒有人否定過。
不過知曉軍略的王凌,心中還是不可避免的產生了一個疑問。
王凌對著賈詡一拜后問道:“若賊軍搶先一步占據了街亭呢?”
當王凌問出了這個問題后,賈詡的眼中不可避免的閃過一絲憂色。
這的確是他最擔心的事。
雖說他能準確看出街亭一地,乃是扭轉當下整個隴右戰場的關鍵,但他看得出,難道劉備會看不出嗎?
就算劉備疏忽了這一點,糜旸在大戰前也是勢必會提醒劉備街亭一地的要害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無論他今日說出怎樣的佳計,但他的佳計本質上只是一種亡羊補牢。
因為由于漢軍的聲東擊西之際,漢軍已經占據了整個隴右戰場的主動權。
這意味著很有可能,漢軍會提前一步到達街亭布防。
這以當下的戰場局勢來說,對魏軍是非常不利的。
當王凌說出這一點很有可能變成現實的猜測之后,滿殿群臣中反應過來的都已經面露驚色。
他們本來以為戰場局勢還有可能反轉,但現在細細一想來,好像牢牢占據優勢的還是漢軍呀。
面對王凌的這個疑問,賈詡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畢竟只是一位謀臣,出謀劃策是他擅長所在,但一錘定音卻不是他該做的事。
幸運的是,這時候賈詡的背后站著一位英明少主。
曹叡在聽到王凌的疑問,并且在看到王凌發出的疑問引起殿內不少大臣色變之后,他直接站起身來,越過賈詡蒼老佝僂的身軀,來到了群臣的面前。
“國家危急之際,哪管敵人是否先一步搶占街亭?
若我軍能先一步搶占街亭自是最好,若不是的話。”
說到這里,曹叡略微停頓了一下。
但很快一聲果敢的決斷,從他的口中發出:
“那就打!集齊我國現在所有的力量,無論如何都要奪回街亭!”
在說完這句話后,曹叡不由得群臣有異議,他直接下達了詔令:
“擬招:加左將軍張郃為征西將軍,命他急率本部兵馬馳援街亭!
另派人往淮南、河北兩地發出征兵文書,讓二地的各級駐將率軍支援長安!”
張郃原本歸于曹真統領,負責鎮守河西之地。
但襄樊會戰后,曹丕便將他調往宛城,與張郃一同被調去宛城的,還有精銳的上萬關中鐵騎。
曹叡是知道這件事的,而他也知道要想做好強攻街亭的準備,則必須派出一員上將前往。
除去曹魏諸宗親之外,外姓中能被稱為上將的,當下也唯有張郃一人了。
曹叡以上的詔令,透露出他要奪得街亭,守護隴右的決心。
可讓殿內諸臣沒有想到的是,曹叡的決心還遠遠不止于此。
“派人去任城急召任城王入京!”
聽到曹叡的這個詔令后,殿內諸臣紛紛驚訝的抬頭看向曹叡。
曹叡口中的任城王,指的是曹彰。
張郃是當下曹魏外姓將領中的第一位不錯,但曹魏用將向來講究以宗親為先。
也就是近幾年來,曹魏宗親名將陸續凋零,才給了一眾異姓將領活躍的機會。
而在現存的一眾曹魏宗親名將中,又是何人的威望最高呢?
之前曹真是曹魏諸宗親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但在曹真大敗后,這一個事實已經悄然之間發生改變。
當下在世人的心目中,曹彰才是曹魏宗親的第一名將。
甚至在曹真大敗之前,曹彰的威望與曹真相比,本也僅僅是稍遜一籌而已。
更不用說,其實在曹操死前的安排中,曹彰才是關中地區的一把手!
局勢不利的時候,人心的穩定尤為重要。
盡管近幾年來,曹彰一直閑居在任城,但他只是閑居,并不是死了。
其他地方尚且不談,單單在關中一地,曹彰是很有威望的。
而且當下他是曹魏宗親名將中,唯一未被糜旸擊敗過的了。
群臣都知道曹叡要將曹彰急召來洛陽,很可能為的就是讓曹彰在關中戰場上效力,而這也是出于穩定人心的目的。
可他們更知道,曹彰為何會被曹丕冷藏呀!
不就是因為曹彰在關中的威望太大,讓曹丕感受到威脅了嗎?
所以他們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曹叡竟然會大膽的起用曹彰來穩定局勢。
太子這么做,陛下知道嗎?
在群臣用驚訝的目光看向曹叡的同時,曹叡卻并沒有被群臣驚訝疑惑的目光所影響而改變主意。
父皇忌憚皇叔,但他卻不會。
因為自他成為曹魏太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堅信自己能夠牢牢的掌握住,曹魏中的每個人。
無論是老謀深算的賈詡,還是軍威卓著的曹彰,他們都是他完成皇圖霸業的一種工具而已。
既是工具,何懼之有?
曹叡的這副自信,來自于他自身的聰慧,也來自于曹操當年對他的教導。
而隨著曹叡身上從容自信氣質的散發,殿內群臣看向曹叡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們好似在曹叡的身上,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熟悉的身影,讓群臣心中驚慌的情緒,漸漸平定下來。
迎著群臣注視的目光,曹叡最后說道:
“劉備本來可以依靠山岳固守,現在卻主動出擊,并且他貪心三郡,只知道進攻而不知退守,一定會被打敗的。”
在說完這句預示性的話語后,曹叡便離開了朝陽殿之中。
看著曹叡離開的背影,賈詡溝壑縱橫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笑意。
若今日是曹丕掌朝,他得知這個噩耗后,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暴怒,然后慌忙的求計于眾臣,最后又陷在諸多的策略中,無法果斷的做出處置。
但這些情緒都未出現在曹叡的身上。
曹叡只是在一開始時發泄了一下憤怒的情緒,然后又很快冷靜的對棘手的戰事做出應對。
會憤怒是人之常情,但能學會控制自己的憤怒,才是一個帝王的優良品質。
很明顯曹叡是具備這一點品質的。
而曹叡今年才多大?
想起曹叡的年紀后,賈詡又想到了糜旸的年紀。
糜旸很年輕,曹叡也同樣年輕,將來他們一定會是彼此的最佳對手。
再加上還有一位老謀深算的孫權.
孫權難道就會一直臣服于劉備嗎?
或者孫權是會忌憚劉備,但若是劉備逝世之后呢?
想到這,心中已有猜測的賈詡不禁劇烈的咳嗽起來。
大江多年來一直東流,多少英雄的熱血灑在其中,但卻一直洗不凈世人心中的欲念。
只要欲念在一日,天下又哪里那么容易重歸一統呢?
當年他在關中親手埋葬了大漢再生的希望。
現在同樣是在關中,有一位年輕人想著以一己之力,重新扶起殘破的大漢社稷。
可是他做得到嗎?
或者這便是老天讓他活到今日的緣由吧。
讓他親眼看著自己,是會變為千古罪人,還是順應時勢的開國功臣!
等曹叡解散朝會后,曹叡在朝會上下達的三道詔令,很快便化作文書形式發往各地。
與此同時,率軍在天水郡駐扎的劉備,亦意氣風發地召開了一場議會。
這場議會,討論的正是該派何人前去守備街亭的事。
第一章,凌晨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