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糜旸情緒的變化,很快引起了堂內眾人的注意。
可眾人不知道糜旸想的是什么,他們只以為糜旸是因為小糜澄的表現,才眉頭深擰。
現在的糜旸地位聲望不同凡響,當他和氣的時候,自然容易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可若是他神情嚴肅了,那他周身原本隱藏的氣勢也會悄然間迸發出來,引得堂內的人大氣都不敢吐一下。
嚴肅的氣氛,甚至影響到了小糜澄。
堂內地面皆以實木鋪就,本就堅硬非常,哪怕現在地面有著一層地圖作為緩沖,但當世原材料匱乏,地圖實在稱不上柔軟。
而小糜澄在跌倒在地后,由于身體上傳來的痛感,本要放聲痛哭,可他在看到糜旸的臉色后,愣是硬生生在哭幾聲之后,便也默默停止了哭泣。
這一刻只是偶爾有幾聲小糜澄控制不住地抽咽聲,在大堂悄然響動著。
法邈等人見狀皆面面相覷,他們雖是糜旸的心腹,但好似在當下的情況中,也不好插嘴糜旸的家務事。
幸虧堂內還有著關嫣在。
關嫣這時候也以為是小糜澄的表現引得糜旸不快,于是她便隨即來到小糜澄身前將他抱入懷中,然后對著糜旸說道:
“你將澄兒嚇到了。”
關嫣的語氣中有著認為糜旸小題大做的責怪。
旁人怕嚴肅起來的糜旸,護子心切,且去年剛被劉備認為義女的關嫣可不怕。
朝野中傳聞,劉備還有意要將某地賜給關嫣,作為她的食邑呢。
關嫣的責備聲將糜旸從沉思中驚醒。
思緒從某件大事中飄回的糜旸,一抬頭便看到了當下堂內眾人的神色。
法邈等人的尷尬與坐立不安,關嫣的微惱及小糜澄的畏縮。
看到這一幕,再結合關嫣方才的責怪,糜旸一下子就明白了眾人是誤會他了。
在家人面前,糜旸并沒有第一時間將心中的擔憂吐露出來。
他只是臉上露出笑容,示意關嫣將懷中的小糜澄交給他。
關嫣雖惱糜旸方才的做法,但面對糜旸的要求,她還是下意識地照做了。
待肉嘟嘟的小糜澄進入糜旸懷中后,糜旸臉上的笑意更甚了些。
他用手撫摸著小糜澄的腦袋,想用這種方式撫平他心中的忐忑。
在糜旸的撫摸下,小糜澄果然很快就忘記方才的事,他直接一個反手抱住糜旸的脖子,像只耷拉在糜旸身上的樹袋熊不肯放手。
小糜澄的親昵讓糜旸開懷大笑起來。
他剛才怎么會怪罪小糜澄方才的無心之失呢?
更何況或許冥冥之中,小糜澄還幫了他一個大忙。
而小糜澄接下來做出的一個舉動,更讓糜旸見慣血腥的堅硬內心直接融化。
只見小糜澄在玩耍了會糜旸的胡須之后,似是想起什么的他,掙脫著從糜旸的懷中離開。
然后他便撅起包著尿布的屁股,趴在糜旸身前的地圖上,用粉嫩的小手似在舀著什么。
小糜澄的這個舉動,不止讓糜旸沒想到,就連法邈等人也露出驚奇的神色。
原來小糜澄還惦記著要拿解暑的湯水給糜旸喝,現在正蹲在地上,想要做那“強收覆水”的事呢。
這很天真,但卻透露出小糜澄對糜旸的孝心。
看到小糜澄的表現后,糜旸不禁又大笑起來,他伸手將小糜澄又擁入懷中逗弄著他。
這是他兩世為人第一次做父親,可真正做了父親后,他才感覺到做父親的快樂。
特別是當奶聲奶語的小糜澄喊著“阿爹”二字時,那種由于血脈牽連所帶來的滿足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到的快樂。
而眾人見到糜旸與小糜澄這副享受天倫之樂的模樣,臉上也都流露出笑容。
現今的堂內眾人,誰人又沒有子嗣呢。
在逗弄了一會小糜澄之后,糜旸就招手讓關嫣上前,讓她從自己的懷中帶走小糜澄。
關嫣上前從糜旸的懷中抱走小糜澄的時候,她卻發現糜旸有些不對勁。
現在糜旸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不錯,可身為枕邊人的關嫣對糜旸再是了解不過,在近距離的觀察之下,她察覺到一些異常。
在察覺到這一點后,關嫣對糜旸投去了擔憂的眼色。
糜旸見狀,只是笑著將小糜澄交到關嫣的手中,然后輕聲對關嫣說了句:“無妨,為夫在。“
糜旸的這句話,讓關嫣陡然安心下來。
所以哪怕心中還有些話想問,但她還是默默將小糜澄往堂外帶去。
只是在踏出堂外之后,關嫣又回頭看了糜旸一眼。
面對關嫣的回頭,糜旸鎮定地對她擺了擺手,這才讓關嫣與小糜澄的身影消散在堂外。
待關嫣與小糜澄的身影消失之后,一個堅定的信念浮現在糜旸心中,同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不見。
這讓法邈幾人有些措手不及。
今日的大將軍,有些反常呀。
不過法邈幾人很快就知道了,糜旸今日的反常是為何。
糜旸先是看向呂乂問道:“往年雨季來臨時,南鄭附近可有漢水害民之事?”
呂乂是梁州治中,他以往主要負責的便是梁州政務的具體處理,故而這件事問他,肯定是十分清楚的。
呂乂見糜旸突然問起這件與當下戰事完全不相關的事,不由得有些愣神。
但豐富的理政經驗還是讓他快速回答糜旸道:“往年雨季之時,是常有漢水溢出侵害民田之事。”
在說完這句話后,呂乂又馬上補了一句道:
“不過由于漢水沿岸堤壩牢固,這類事件倒也不太嚴重。”
呂乂本以為他的解釋會讓糜旸寬心一些,可糜旸在聽完呂乂的解釋后,卻再也不掩蓋他心中的擔憂,并將之直接表現在了臉上。
“有堤壩防護,尚時有漢水溢出,若是堤壩不在了呢?”
糜旸悠悠地吐出了這句話。
而在聽到糜旸的這句話后,在場眾人無一不大驚失色。
因為糜旸的這句話,透露出一件很嚴重的事,或者說這件事若發生了,那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還是性格直爽的魏延發言最快:
“大將軍的意思是,曹真會決堤放水,水淹南鄭?”
在問這句話的時候,饒是一向膽大的魏延,也不免為他的這句猜測感到心驚。
糜旸看向魏延,對著他沉重地點了點頭。
眾人不知道糜旸為何會突然聯想到魏軍會采取水攻之策,但以糜旸的身份,只要他有這方面的猜測了,那眾人就不得不重視起這個問題。
而由于這個猜想若成真會引發的后果實在太嚴重,所以在座眾人在思考之時,呼吸都不免變得急促起來。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竟是一直默默無聞的州泰,率先打破了這副沉默。
州泰是在襄樊會戰后投效糜旸的,而糜旸在試探州泰后,覺得他的確是個可造之才,并一直不吝于對他的培養。
當糜旸成為梁州牧后,州泰便被他提拔為南鄭縣令,作為梁州的“司隸校尉”,州泰在梁州的地位已經算是核心。
之所以會是州泰率先發言,是因為州泰是南陽人士,南陽境內水系豐富,對于雨季時分,江水溢出一事,州泰并不陌生。
州泰對著糜旸一拜后言道:“南鄭居漢水上游,加之境內又有褒水流經,若是賊軍有意決堤,倒的確有可能對南鄭造成巨大威脅。”
“然南鄭雖處于低洼之處,而十余萬賊軍亦位于南鄭城外,若漢水一旦洶涌決堤,豈不是兩敗俱傷之局面?
賊軍真會如此行險嗎?”
南鄭方圓百里,皆是一片平原,倒不是說一座山也沒有,但肯定沒有能容納的下十余萬大軍的大山。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漢水決堤,南鄭是危在旦夕,可城外的十余萬魏軍又往何處跑?
到時候南鄭城內的漢軍因為有城池依托可能還會堅持一段時日,但那城外的十余萬北方旱鴨子,估計就一點活路也沒有了。
州泰的不解很快引起在座幾人的共鳴,這一點的確是魏軍不容易避開的矛盾之處。
只是相比于眾人在聽完州泰不解后臉上流露的輕松之色,糜旸的臉色卻依然沉重。
糜旸知道若魏軍真想水攻的話,他們是有可能在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的。
古往今來,水攻之策極少有人使用,但也有一些著名的水攻戰例流傳于世。
而從那些戰例,可以總結出古代水攻的方法,大致不外乎兩種,一種為“浸灌法”,一種為“沖城法”。
在這兩種方法中,浸灌法是可以避免州泰說的那種情況的,曹操在世時,通常用的也是這種方法。
州泰等人不知道浸灌法,不是他們沒聽說過曹操水淹鄴城與水淹下邳的戰例。
原因在于當世的消息是極為閉塞的,加之交通不暢的緣故,不止州泰等人,哪怕是其他人,只要不是當時身臨其境,又如何能知曉當時魏軍水攻的具體細節?
世人往往只知道結果而已,可能等這時代的史書出世后,世人才會知道那些具體細節。
至于歷史上早就存在的水攻戰例倒是記載在一些史書中,但還是那個原因,當世的知識是處于閉塞不流通的狀態。
哪怕是許多大名士,可能這輩子也沒正經看過幾本史書,他們更多的是研讀家傳的一本經書而已。
但身為穿越者的糜旸卻是清楚知道這些的。
“若吾所料不錯的話,曹真若真要采用水攻之策,接下來第一步便是要防山以水之。”
糜旸話語中的“防”,指的是堤堰,防山以水之的意思便是,魏軍會在漢水上游修建新的堤壩先把水源攔截,不讓漢水的水走泄。
“接下來第二步便是會在南鄭城周圍,修建一道道壕溝堤圍,將漢水的水從上游引入其內不斷儲蓄。”
“至于第三步”
盡管糜旸沒有講清楚魏軍第三步會如何做,但堂內的眾人卻不約而同明白了糜旸未說完的話。
這一刻堂內的氣氛已經變得無比凝重起來。
糜旸雖是在分析魏軍可能會采取的舉動,但他的分析落在眾人耳中,卻好似化作一道道催命符一般。
特別是若魏軍真按糜旸的分析去做了,那么州泰剛才的那個不解,或者說依仗,就已經無形之中被化解了。
糜旸看著法邈等人臉上凝重到化不開的神色,他心中也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力。
魏軍是否會水攻?
糜旸不知道。
他剛才只是在小糜澄的無心之失下,如福至心靈般想到這一點。
而之前糜旸之所以沒往這方面想,實在是他身為季漢中人的思維定勢。
當世名將總會喜歡將自己代入敵人的視角,來推演敵人下一步的行動會是什么,可這種代入還是會受到自身性格,乃至于教育的影響。
水攻之策古往今來本就極少有人施用。
一個原因在于要想做到這一點,需要對守城方有絕對的實力壓制,另外便是水攻之策,是一種很毒辣的計策。
水攻不是火攻,火攻通常是有針對性的,可一旦大水沖入城池,不但守城士卒會死傷無數,城內的百姓也斷難幸免。
而無論是前世還是今世受到的教育,都不允許糜旸用這種計策,不止糜旸,劉備、諸葛亮等季漢中人,又有哪幾人會往這方面想的?
歷史上季漢創業史那般艱苦,又可曾見過劉備諸葛亮用過這般計策,難道是諸葛亮的統籌能力不高,還是南方缺水?
概因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
不過縱算推測魏軍可能會采用水攻之策,但現在還只是糜旸的一個猜想,并無其他方面的證據佐證。
所以糜旸心中的無力,只是一閃而逝。
糜旸見法邈等人因為他的分析郁郁不振,他故作輕松地說道:“曹真是否是采用水攻尚未可知,諸君又何必為還未到來的事過度憂心?
吾方才之分析,只是讓諸君提前有個心理準備而已,可不是讓諸君呈現一副敗者的模樣的。”
糜旸的話驅散了法邈等人心中不少的擔憂。
他們紛紛對著糜旸一拜致歉,并想著重新振作心情。
可在場的人總有不解風情的,例如魏延。
“若曹真真如大將軍預料一般行事,那又該如何是好?”
魏延脫口而出的一句疑問,引得在場眾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心氣,差點又直接喪掉。
幸虧糜旸在聽完魏延的話后,大笑道:
“若曹真要干犯天和,行此毒辣之事,證明他之一切舉動,皆在孤預料中。
既已料敵機先,又何懼不能敗敵?
縱漢水有萬鈞之力,又豈能破孤心中棋局!”
糜旸的豪氣源于他從軍以來未逢敗績的光輝履歷,源于死在他軍旗之下的無數敵人骸骨。
故而當他說完這番話后,在場眾人皆被他的豪氣所感染,紛紛起身對著坐著的糜旸重重一拜。
看著向他下拜的眾人,糜旸想起劉備諸葛亮對他的囑托,想起方才關嫣對他的不舍,又想起奉他為主的數十萬生靈。
既心有牽絆,那自當為猛虎。
漢水,就魏軍用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