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封見糜旸臉上的笑意消失,他以為糜旸是生氣孟達讓一眾漢軍高聲呼喊他為盧陽鄉侯這件事。
但丁封不知道的是,糜旸并不是因為這個生氣。
孟達所做的這件事雖然顯得頗為高調,但糜旸卻不如滿寵與夏侯尚一般,覺得孟達有多大的錯。
滿寵與夏侯尚是覺得,旁人如此高調慶功也就罷了。
但是孟達的身份是頗為敏感的,他之前就曾犯下罪過過。
再加上孟達本身就是一個降將。
有著如此敏感的身份,滿寵與夏侯尚覺得孟達不該如此高調,應該時刻夾緊尾巴做人。
正如在曹魏的張遼、張郃等人一般。
可是糜旸卻不這么想。
自劉邦建漢以來,漢朝臣民建立功業的心理訴求一直十分強烈。
在這種為當世普遍價值觀的心理訴求下,孟達因為立下偌大功勞而高調慶功,是可以得到世人理解的。
而且糜旸作為孟達的上司,更作為益北軍事區的都督,他反而覺得孟達的這副做法,還可以刺激起他帳下其他諸將的立功之心。
至少從孟達所做的這件事來說,糜旸無有怪罪他的意思。
畢竟糜旸又不是要打造一個人人皆圣人的政治團體,他要打造的是一個可以輔左他建立功業的班底。
糜旸真正感到不喜的是,孟達有因私廢公的舉動。
南陽郡的地圖就在糜旸的背后高掛,南陽郡的地形他早已經熟記于心。
當糜旸聽到丁封說孟達經過冠軍侯國時,他第一時間便反應過來——孟達特地繞路了。
孟達繞路的原因糜旸現在已經知道,但是孟達的這個行為卻讓糜旸不喜。
當初劉備給糜旸下達的詔命是,盡快將夏侯尚等人押運到新野城中。
由于劉備的急切,糜旸在手令中的語氣也頗為急切,并且他還在手令中注明這是劉備的意思。
孟達作為糜旸留守西城的大將,丁封到達西城后肯定是會將手令第一時間交給他的。
孟達又不是傻子,他怎么會看不出糜旸與劉備的急切?
更何況那封手令與其說是糜旸的軍令,還不如說是劉備的天子詔令。
在這種情況下,孟達為了個人的原因,竟然還敢特地繞路?
最為重要的是孟達特地選的那條路線除去會耽誤時間外,還經過了許多大漢的新占縣城的區域。
甚至在冠軍侯國的不遠處,還有幾座縣城是忠于大魏的。
若不是這個原因,當初丁封得知州泰被人舉告有謀逆之心后,又豈會那么果斷將州泰拿下?
相比于更近的那條路線處在漢軍的絕對控制范圍中,孟達所選的路線在安全性上是大大不如它的。
要知道孟達押運的可是一眾曹魏高官,并且押運的漢軍并不多。
要是在半路上有曹魏細作提前得到消息,設下伏兵想要救出夏侯尚等人,那該是一件多危險的事?
曹魏是缺少水軍,不是沒有!
孟達是通曉兵略的人,他又怎么會不知道這點呢?
明明無論從各方面來說,另一條押運路線都是最佳的,但是孟達還是要選擇冒險從現今這條路線來新野。
從這一點足以證明,在孟達的心中有時滿足他個人私心,比上司交給他的公務更為重要。
因私忘公,這樣的下屬糜旸怎么會喜歡?
孟達一心想著要抱緊糜旸的大腿,但此時的他卻不知道,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讓糜旸開始對他感到不喜了。
只是孟達剛剛立下大功,若是糜旸因為此事就對孟達嚴懲的話,倒也不太合適。
畢竟之前孟達為糜旸的付出,因為曹仁之死已經舉世皆知。
但是防微杜漸的道理,糜旸還是懂得的。
糜旸在放下手中的撥浪鼓之后,他立馬寫好一封上書交給丁封。
他讓丁封出去傳召進孟達之后,快速的將這封上書發往襄陽。
丁封在上前從糜旸手中接過手令后,他便快速的朝著大堂外走去。
而就在丁封走出大堂外的不久后,帶著一臉恭敬之色的孟達,就弓著腰緩緩進入糜旸的視線之中。
在見到孟達到來后,糜旸將臉上的些許不喜之色收起,恢復了平時待人時溫和的臉色。
孟達在大堂門口脫下鞋履后,便一路小跑著來到糜旸的身前數步外,然后對著糜旸一拜后言道:“臣孟達拜見君侯。”
“臣奉命押運夏侯尚等人,現已經順利將一干逆犯押至堂外。”
孟達的語氣中充滿了,他對糜旸的敬畏之情。
而糜旸在聽到孟達竟然也稱呼他為君侯后,他不免覺得有些意外。
州泰是最早一個以君侯稱呼糜旸的人。
而當州泰對糜旸的這個稱呼流傳開后,鄧艾、丁奉、丁封等將自己視為糜旸私臣的將領,亦通通改口稱呼糜旸為君侯。
他們如此做,一是為尊崇糜旸,二是有意的進一步明確自己在糜旸帳下的定位。
可是縱算有越來越多的人稱呼糜旸為君侯,但這個稱呼目前還主要只是一些身份不高的將領叫的。
糜旸沒想到以孟達現在的身份,竟然還會心甘情愿稱呼他為君侯。
孟達就差沒把巴結兩個字,直接寫在臉上了。
只不過知道孟達心思的糜旸,卻沒感覺到有多欣喜。
將來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會拼命攀附于他,他又有何可開心的呢?
糜旸口中只是澹澹答道:“諾。”
“平身吧。”
上位者應諾,這是代表知道了的意思。
聽見糜旸讓自己平身,孟達方才抬起身子。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糜旸身前桌桉上的撥浪鼓。
在看見此物后,孟達馬上就意識到這是糜旸給他兒子準備的禮物。
察覺到一點后,孟達對著糜旸如獻寶般的言道:
“臣在西城的府中,有一支頗善音樂的鼓吹隊伍。
若君侯不嫌棄,臣可將那支鼓吹隊伍獻給君侯。
待長公子再長大一些,便可隨時聽鼓吹演奏以為歡娛。”
在漢代兒童的娛樂活動還是很貴乏的,現在可沒有什么動畫片看。
不過這只是對于一般的百姓來說是如此。
若是出身高門世家的孩童,他們在長大一些后便可以專門擁有鼓吹隊伍,為他們演奏音樂排憂解悶。
孩童要想擁有專門的鼓吹隊伍已是不易,若這支鼓吹隊伍技藝高超,那更是孩童身份尊貴的一個重要特征。
而孟達鼓吹隊伍的技術,那可是得到過劉封認證過的。
所以按當世人情來說,孟達給糜澄的這份禮物,已經算是頗為貴重了。
孟達知道無論是他剛剛的稱呼,還是他現在主動獻上鼓吹隊伍給糜澄的行為,在流傳開來之后肯定會被時人詬病他乃是奉承之輩。
但是那又如何?
他是盧陽鄉侯,糜旸是冠軍縣侯。
盧陽鄉本來就屬于冠軍縣,他奉承糜旸不是天經地義嗎?
況且自家人知自家事,孟達知道法正死后,如今在大漢中他能依靠的只有糜旸了。
可是面對孟達的主動討好,面對當初劉封求而不得的鼓吹隊伍,糜旸卻沒有一點興趣。
他對著孟達言道:
“卿自留之。”
這澹澹的四個字,已經表明了糜旸的態度。
在被糜旸拒絕后,孟達的臉上浮現了失望之色。
不過他很快就收攏起心中的失望。
也是,以糜旸現在的家世,什么好東西他會缺呢?
但是已經打定主意將抱緊糜旸大腿當做畢生信念的孟達,很快就又對著糜旸一拜。
顯然他又是有事要向糜旸稟告。
在一拜后,孟達放低語氣仿佛是在告密般朝著糜旸言道:“臣在過去半年間,為防止夏侯尚等賊子生亂,便時常登上他們所處庭院外的高樓上探查彼等。”
“在臣的多番探查之下,臣發現夏侯尚常在院中激憤習武,似有向君侯尋仇之心,還望君侯早加防范。”
當孟達向糜旸說出這件事后,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糜旸,希望糜旸臉上能流露出贊賞他的神情。
孟達之所以要主動押運夏侯尚等人到新野,有一個原因為的便是,要將他發現的這件事告訴糜旸。
這件事或許不算什么大事,但對糜旸來說也不算什么小事。
也許糜旸會看在自己發現這件事的份上,對他越發欣賞呢?
只是孟達期待中的那件事并沒有發生。
糜旸在聽完孟達所稟報的這件事后,臉色卻依舊平靜。
在平靜不知悲喜的臉色之下,糜旸微微屈身看向孟達,對著他問道:“既然子度有此發現,那子度覺得我應該如何做呢?”
聽到糜旸如此問,孟達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這種事,在往日他最為擅長了。
孟達微微上前幾步,聲音愈發小聲地對糜旸言道:“既然夏侯尚懷有不軌之心,君侯不若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說到此孟達還貼心的再度言道:“君侯放心,此事臣下可以幫君侯做。”
聽完孟達所說的話后,糜旸不由得笑出了聲。
從表面上看他是因為孟達的建言而感到開心,就算是孟達自己也是如此以為的。
但隨著糜旸的笑聲漸漸停止,孟達很快就發現了不對。
他發現隨著笑聲的停止,糜旸臉上已然帶上了幾分冷意。
隨著糜旸帶著寒意的目光朝著孟達看來,孟達突然感覺到周圍有一股巨大的壓力朝著他壓來。
而在糜旸站起身后,他身上的壓力更是陡然間加大。
糜旸站起身朝著孟達的所在緩緩走去。
因私忘公已經讓糜旸對孟達不喜,可惜孟達還不自知。
現在他竟然還鼓動自己做這種弊大于利的事,孟達以為現在大漢是他糜旸的一言堂嗎?
還是他以為,自己是如劉封那般目光短淺之輩?
糜旸在緩緩走到孟達的身前后,他微微俯身看向孟達問道:“孟子度,當初你就是如此建言劉封不發兵救援大將軍的嗎?”
聽到糜旸將他心中的最大隱秘給說出,孟達的臉上浮現巨大的驚駭之色。
他直接嚇得跪倒在地。
君侯怎么會知道?明明他當初做得滴水不漏呀。
看著孟達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嚇得跪倒在地,糜旸的臉上有著冷色閃爍。
誠然當初孟達通過主動打開上庸城門,為他減少了很多懷疑。
但是糜旸是穿越者呀。
糜旸在孟達臉上浮現濃郁的驚疑之色的時候,他又接著言道:
“你騙的過車騎將軍,以為騙的過我嗎?”
“你不顧我之手令,私自繞道而至新野,你說這算不算違抗軍令呢?”
在糜旸這么說之后,孟達嚇得不斷在地上磕頭。
什么安北將軍,什么盧陽鄉侯,現在在糜旸面前,只是一位感覺到生命受到巨大威脅的老人。
孟達直接放棄了為自己辯解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假節兼益北都督的糜旸這時是有權力殺他的。
都督:地方最高之軍政長官。
假節:可殺轄區內犯軍令之一切將官。
見孟達驚慌的不斷在地上磕頭,糜旸半蹲下來,他直接抓住孟達的肩膀,讓孟達的眼睛看向自己。
在孟達驚懼的眼神直視自己的時候,糜旸對著他說道:
“人生在世若要建立功勛,勢必會得罪許多人,天下間恨我者何止夏侯尚一人?
單單公安一戰,江東上下欲取我項上人頭者,怕不下數萬,但那又如何?又殺得盡嗎?”
“與其憂慮天下恨我者繁多,不如不斷強大自身,令天下恨我者皆畏我,敬我,最后乃至于臣服于我,如此方是正道。”
“故而相比于你口中所言的夏侯尚意欲報仇一事,我更在意的是你身為我的部下,竟然膽敢因私忘公。”
“你以為你立下大功就可以肆意妄為了嗎?
曹仁我都殺得,何況你。”
糜旸平日中一直是以溫和的態度待人,很少有今日這么鋒芒畢露的時候。
所以這樣的糜旸,讓孟達更為害怕。
看著孟達被自己的話嚇得不斷顫抖,糜旸對孟達最后告戒道:
“你有功于我,有恩于我法師,我日后也有用得著你的地方,所以我今日暫且不殺你。
但你要謹記我今日對你說的話,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定不輕饒。”
在說完這番話后,糜旸站起身。
糜旸先是拿起桌桉上制作了一半的撥浪鼓,然后在他朝著內堂走去的時候,孟達的耳邊又傳來他最后所說的一句話:
“數日后當有天子詔令到來,免你漢興太守之職。”
當孟達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糜旸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大堂之中。
但是聽著糜旸留下的那最后一句話,孟達的臉色卻變得灰暗無比。
他整個人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癱軟在地。
糜旸的最后那句話是在告訴他:
因為他所得到的所有榮耀,他自然也有辦法收回。
這是糜旸對他的警告,亦是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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