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山巔,大炎宮城。
天池湖心,一座九重塔樓安然矗立,湖風帶著夏日涼意擾動紗簾,著龍袍御冕的婀娜女子坐于案前,長發黑瞳,睫毛細長而密集,隨其手中奏折的翻閱而微微顫動。
當許元踏入御書房時,李清焰如慣例般的處理著政務,纖手扶額,黛眉蹙眉,似是為奏疏內容苦惱。
見男子走入,李清焰抬眸瞥了他一眼,聲線倦意而調侃:
“來了,真是稀客。”
比起其他可長居相府的女人,她與許元之間總是聚少離多,自那日以龍輦將對方送回相府,這月余時間,滿打滿算兩人也僅見過三次。
一次上朝,兩次密會,且都為政務。
權力的傳承總是伴隨著動蕩,在這個多事之秋,無論是皇族還是相府都有一大堆爛攤子等著處理,雙方根本沒有探討兒女私情的時間。
更別提,
皇相合并的阻力大得令人難以想象。
無論相府還是皇族都是一個大到驚人的利益復合體,涉及到融合一事,涉及自身利益,下面的人膽子就會變得很大,欺上瞞下、罔顧上令、先斬后奏沒一件是他們不敢做的——尤其是得到某些人的默許后。
念頭回轉,許元走近,笑著問:
“陛下今日在忙什么?”
李清焰合攏眼前奏疏,白了他一眼,身姿慵懶后仰,雙手置于小腹,呼出一口清氣:
“還能忙什么,處理北地軍功集團唄。”
什么?
許元訝異挑眉,心想這可是李清焰登基統治的基本盤,問詢道:
“這是不是太快了一點,寒了他們的心你之后很多事情都會不好做。”
李清焰隨手將奏疏遞給許元,話語帶著無奈的譏諷: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但總有一些人覺得我登基之后一切都萬事大吉,在北地苦了一輩子,入了京就該享受。不過兩月時間,便鬧了出了數百起案件。
“貪污、強搶民女、斗毆、殺人、搶劫錢糧.呵,我幾次下旨令他們約束部下,這些跟了我許久老人們非但不從,還想著上諫將禁軍與其他地區軍隊的部分物資轉給他們。”
大致瀏覽一遍奏疏,許元心底不由嘆息,轉而問道:
“恃寵而驕,武成侯對此事是什么態度?”
李清焰紅唇微微勾起,語氣有些玩味:
“你說慕叔?明面上他回答我說要嚴查,但實踐上呵呵,你總不能要求他向內砍自己一刀吧?”
“武成侯這是想謀求更大的權力?”
“是的,北地軍隊犯下的案件還好處理,最重要的是他們與其他軍鎮的關系,慕叔.大抵是想讓北封軍做我的‘禁軍’。”
“這就有些夸張了。”許元提醒。
李清焰莞爾一笑:
“是的,但他謀求更大權力的念頭是肯定的。”
“不能給么,哪怕只是暫時的也好。”
許元嘗試建議,武成侯作為三朝元老外帶托孤重臣,在皇族內部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李清焰需要對方穩固自身統治,這是新皇登基都會經歷的階段。
李清焰沉吟片刻,無奈搖頭:
“已經給過了,在皇族所有軍隊中,北地軍陣的供給已然算是獨一檔,包括禁軍,但長天你知道這換來什么嗎?”
“什么?”
“他們縱兵將無歸軍的給養俸祿給搶了。”
“無歸軍李昭淵留下的那支精銳?”
“對,北地軍事集團覺得我為了統戰無歸軍付出了太多,所以便替我做了決定。”
如瀑陽光撒入御書房,空氣間的塵埃都被映得剔透分明,二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李清焰淡然笑意疲倦。
許元感覺到了棘手。
皇相體制皆是集權的集大成者,但當李耀玄與許殷鶴逝去之后,這種集權其實便已然不同程度的瓦解。
強人政治絕對的令行禁止需要足夠的威望與能力來延續,他與李清焰尚且不足以達成這一點。
他們都需要時間。
靠坐在龍椅之上,李清焰仰這修長白皙的脖頸,一雙鳳眸瞇縫著緊盯穹頂上那龍鳳太極圖,口中幽幽問道:
“長天,你說慕叔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在李清焰眼中,那位慕叔不是這樣的人,對方的鐵血、對方的忠誠一直影響著她的成長,對方不應當會是這等貪念權勢之人。
許元指尖叩擊著案牘,不急不緩的說道:
“人會變,人心也會變,也許是因為慕知韞的死也說不定。”
李清焰斜著他:
“你是指那具溫忻韞的分身?”
“慕知韞并不是分身,從術法層面來講,溫忻韞的寄神之法在未激活前是能夠被剝離的。”
許元半開玩笑著說道:“在我們看來,慕知韞那丫頭的死是誅殺溫忻韞的手段,可在武成侯眼中也許就是另一副景象。
“你帶入一下他老人家,自己手握三十萬重兵忠誠了一輩子,也在外為皇帝征戰了一輩子,結果到頭來連自己至親的女兒都無法護佑,甚至連發言權都沒有,便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死在高層的角逐之下.這其實挺令人絕望的,不是么?”
“.”李清焰黛眉微顰。
許元見狀微微一笑:
“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武成侯具體因為什么我們是不可能知曉,可能是慕知韞的死,可能是其他的東西刺激到了他,當然,也有可能他在謀劃其他的一些東西。”
故事總是在最高潮,最美好的時刻迎來結束,因為繼續寫下去往往會發生悲劇,而現實是美好與腌臜的集合體,自他與李清焰掌權以來,面對的幾乎全是這些爾虞我詐的蠅營狗茍,面對幾乎全是這些曾經同袍站在對立面的艱難抉擇。
李清焰纖長的食指撥弄這皇袍下擺:
“你說.我應當開始殺人么?”
殺人,不,是清洗。
許元隨意的找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面,認真的說道:
“如果你不想讓我黃袍加身,就最好用懷柔的手段,你如果想對北地軍事集團動刀,皇族內部難免動蕩虛弱,皇相的平衡一旦被打破,我手下的那群鐵血派大概率會先斬后奏。”
李清焰烏黑瞳孔映著他的倒影:
“哼,你倒是一點都不遮掩。”
“這是善意的提醒。”
許元彎眸一笑:“你是知道我的,權力對于我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李清焰豐滿的胸脯起伏數息,緩緩閉上了眸子,沒有再言語。
許元沒有催促對方。
相比于他,她其實更加艱難。
許殷鶴留給許元的是一個權力相對集中、內部矛盾相對緩和、無人能夠威脅繼任者的相府。
而李耀玄.
他雖然大炎的中興之主,但在為下一代鋪路這方面,他臨終的搖擺導致了他極端的不合格。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窸窣響起在御書房:
“我知道了.”
許元聞言彎眸,準備述說今日目的之時,便聽
“天衍呢?”
許元愣了一瞬,下意識抬眸。
目光在空中交織,李清焰眉心的倦意散去,眸如月牙般笑道:
“冉青墨倒是來了,怎不見天衍?”
冉青墨被留在了天池湖邊的靜思臺上修煉,雖然劍宗已然投降,但她怎么說也是宗門之人,皇相首腦的密談還是需要避諱的。
許元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的說道:
“我今日來找你是有些事情想與你商議。”
“天衍呢?”
“..天衍一事之后再議,不知你發現沒有,近些日子軍中出現很多雜音,有關皇相矛盾的。”
“此事我倒是知曉,所以天衍呢?”
“.”許元。
“怎不說話?”
李清焰自龍椅緩緩起身。
許元嘆了口氣,表情古怪的問道:
“你老糾結她在哪作甚?”
李清焰一身中性龍袍英姿颯爽,反問:
“你覺得是作甚?”
“吃味了?”
“哼。”
李清焰瞪了許元一眼,冷哼一聲,轉身走向一旁的置物的檀木架。
比起軍中將營時的簡潔,此時御書房內里陳設已然不再簡陋,但相較李耀玄時期那琳瑯滿目的世間珍寶,李清焰陳設在此的擺件大多是一些兵戟斷刃——一列是她曾用過的,一列是曾敗于她手中賊首所用。
凡人踏入其中,刀戟肅殺瞬時撲面。
在許元注視下,她隨手從武器架上取下了一柄戰陣寶劍,隨手拔出三寸寒芒,光斑便瞬時映向他的眼眸,問:
“除了你上朝那一次,前兩次入宮密談,她不是都寸步不離的守著你么?”
“什么叫守著我.”
聽到這,許元也算反應過來。
這位女帝陛下似乎確實是在吃味。
李清焰盯著他的眼眸,笑意輕蔑:
“剛一說完正事便不顧禮節的催你離開,這不叫守著什么才叫?哼呵就像個逃避現實的小女孩。”
說話之間,
女子語氣帶上一抹意味深長:
“..明知沒用,還是會生怕甜食被他人偷吃掉,這一次她沒跟著你入宮,是不怕我把你吃了?”
“.所以你是在擔心我今日聊完正事就立刻回府?”
“.”李清焰動作一僵。
女皇有些不自然的將手中長劍抬高了些許,顯得有些窘迫,不過聲音倒是依舊平淡含笑:
“也許是呢。”
“哦”
靠著椅背,許元彎著眼眸拉長聲音,笑瞇瞇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對方坐過來。
李清焰蹙眉盯著他,沒動。
空氣沉寂。
作為大炎帝君,她不要面子的?
“你不好意思過來,那我過去坐你身上?”
李清焰瞪了這個不要臉的男子一眼:
“你能不能有點正行,讓別人見了這輕浮樣子怎么辦?”
許元咧嘴一笑,豪放大氣:
“如今這天下,已無人可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潛入這御書房。”
“天夜?”
“.”許元。
被打臉沉默一瞬,他又笑著說道:
“就算是天夜,不是也得驚動你么?更何況我已經對她下了封印。”
“白癡。”
李清焰輕啐了一聲,別開視線走到許元近前,纖手拂過桃臀衣擺側坐入他的懷中,身子有些不自然的繃緊僵硬,卻有一抹罕見的嬌媚。
蟬鳴透入室內,一時之間二人沒了什么言語,興許是夏日的炎熱令人難耐,令身為蛻凡的她眉眼間都有絲縷紅暈暈染蔓延。
女帝陛下的皇龍袍是嶄新設計的,繁蕪尊貴而不失威嚴,高領連體修身,既適當展現了女子曲線,又無裸露肌膚的輕浮。
換而言之,捂得很嚴實。
衣衫摩擦的窸窣在御書房內綿延,許元找不到空隙急得冒汗,想撕開,卻被李清焰瞪了一眼打開手掌。
好,回頭就去把設計這衣服的禮部官員給貶了。
一點進步之心都沒有。
許元費半天功夫才堪堪找到一手的入口,便聽懷中女那強壓鎮定的聲音問道:
“所以天衍呢?”
許元一怔,看著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這個時候還問這個?
“她回監天閣了。”
他隨口回了一句。
李清焰思忖一瞬,感受他的手掌游弋,輕喘這問道:
“你也不怕放虎歸山.嗯唔,監天閣的態度都是她們的一面之詞,把那倆圣女囚禁在自己身邊遙控監天閣,不是不是更符合相府的利益?”
對這女皇破壞氣氛的話語,許元手上微微用力以示警告,引得她一聲痛呼后,解釋道:
“只要限制住天夜不讓她突破圣人之上,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李清焰有些不耐受,抬起纖手隔著衣服蓋住了他的手,淺聲低語:
“那冉青墨呢?”
“啊?她不是在湖邊修煉么?”
“我的意思是不若去窗邊?”
她回過眼眸,媚眼如絲。
“.”許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