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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教授,你這趟過去,有借鑒到什么經驗嗎?”
聶廣義看到自己的老爸,就裝得和個沒事的人似的。
他本來也沒有事。
不過就是嫌天氣太熱,跳了個水玩兒嗎?
去游泳池或者跳水館那都還得花錢,對吧?
哪有的免費水域來得簡單和直接?
聶天勤嘆了一口氣:“大頭,你關注到打鐵花,是因為幾年前的春晚,對吧?”
“是。”聶廣義回答完了,轉而又開始關心:“聽聶教授這語氣,怎么比走的時候興致少了一大半?”
“打鐵花上春晚后的那一年,的的確確是迎來了一個高光時刻。”聶天勤說,“全國各地的景點,尤其是古城一類的,都會邀請打鐵花表演的隊伍。愿意學習打鐵花的年輕人也多了很多。”
“這不挺好的嗎?”聶廣義不清楚聶教授的低落情緒是怎么來的,“這是借鑒得不順利?”
“但也僅僅只是一年的時間,在那之后,因為大環境不行,打鐵花非遺傳承人那邊的三支打鐵花表演的隊伍,已經只剩下一支,并且也難以為繼了。”聶天勤和自己的兒子互通了一下有無。
“是這樣啊……”聶廣義沉默了一會兒,才消化完這個消息,總結道:“傳統技藝,確實還是需要自己有足夠的造血能力。”
“打鐵花這種本來就具有觀賞性質的非遺傳承項目,都這么步履維艱,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的傳承前景,就更不樂觀了。”聶天勤再次嘆氣,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
“聶教授,你也不用這么悲觀嘛。每一項技藝都有自己的命運。”聶廣義有心安慰。
“大頭,如果什么都信命,那我們還做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這些歷史悠久的文化傳統,如果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消亡了,會讓我覺得自己是歷史的罪人。”聶天勤并沒有被安慰到。
“也沒必要上升到歷史的罪人吧?”聶廣義似笑非笑地來了一句:“聶教授矜矜業業了一輩子,除了坑過您兒子,也沒干過什么壞事了,對吧?”
“大頭,爸爸沒有在和你開玩笑。”
“我也沒有在和你開玩笑啊,聶教授。我那天就是提了一下打鐵花,你二話不說直接就過去借鑒了,我是攔都攔不住。”
聶廣義和聶天勤聊打鐵花,更多的,其實是為了給聶教授打氣。
通過這樣的例子,讓聶教授相信,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的傳承,也是可以找到一條康莊大道的。
倒是沒想過,聶天勤的執行力會那么強,一聽他說完,就直接跑去借鑒,又剛好掉了一個調研隊比較凋敝的時間點。
“你覺得爸爸不應該去?明明是你說,打鐵花是你對打鐵花的傳承模式推崇備至,爸爸才會一遇到,就趕緊過去借鑒了。”
“你去了,如果開開心心地回來,那就應該去,你去了說句話就嘆口氣,就不應該去。”
“爸爸也不想嘆氣啊,就是這年齡大了,覺得自己一輩子就做一件事情,還沒有做好,有點愧對……”
“行啦,聶教授,每一項技藝,都應該通過自己的內核來發展,借鑒最多只能錦上添花,如果本來就發展不下去了,怎么借鑒都是沒有用的。”
“那大頭是不是還有其他的點子?爸爸就是個學者,研究研究學問是可以,真要搞什么商業啊,傳承啊,多少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就是大頭你說的造血,爸爸是真的不太會。這兩年,爸爸也有些矛盾。”
“矛盾什么?”
“矛盾我的學生,明明很優秀,卻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了,收入也不足以讓他們在大城市立足。”
“聶教授,你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您忘了您的學生Friedrich了嗎?我可是把整個帕多瓦的事務所都交給了他打點,以他的收入水平,我保管他在世界范圍的任何一個大城市都能安居樂業。”
“費德克本來就是留學生,他來做我的博士之前,就已經有了非常亮眼的履歷了。你招他的時候,根本就知道他有念過我的博士,對吧?”聶天勤還是不買賬。
“您的意思是,您的其他學生都沒有找到工作?拜托,你可是桃李滿天下的泰斗啊。您光間諜,都往我那兒派了多少波了?”
“哪有什么間諜?不過是幫卑微的老父親去看看不愿意歸家的兒子罷了。”
“我說聶教授,這舊賬就算要翻,也應該是我來翻吧?您這是不是稍微幼稚了一點?”
“你沒聽說過老小孩兒嗎?你爸我過了七十,以后就是個年齡很大的小孩子了。幼稚一點怎么了?”
“別說,您還挺有理的。”聶廣義沒有再繼續抬杠,再抬下去,也不知道老小孩會不會回歸到無法溝融的人類初生階段。
聶廣義重新問了一遍觸發抬杠之前的那個問題:“您的其他學生,都沒有找到工作嗎?”
“那肯定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古建筑保護方向的學生,找不到專業相關的工作,就算找到了,收入也不高,只有轉其他方向,才能有比較好的收入。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放棄了自己的興趣,選擇了和生活妥協。”
“這個話題我們之前不是討論過嗎?有些需要情懷的事情,就得是像我這樣的有錢又有閑的人來做。這都什么年代了,也不能只講理想不講米糧,是吧?”
“你這樣的人,又有幾個呢?”
“這個問題是這樣的,像我這么優秀的,肯定是世間少有的,但愿意為古建筑保護添磚加瓦的,一定有很多。”
“不可能,大頭,爸爸做了一輩子的老師,在這方面肯定比你有發言權。”聶天勤有太多的優秀學生,原本的一腔熱情,最后都輸給了柴米油鹽。
就連聶天勤自己,能夠堅持到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其實也是曾有過太多生活的負擔的。
一來,聶爺爺和聶奶奶,給他留了很多家底。
二來,他自己也沒有什么物質上的追求。
三來,兒子有親媽留給他的一大筆財產。
他的很多學生,也都是在成家之后,才放棄興趣,開始為生活奔波。
聶天勤從來不會攔著。
身為導師,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夠生活和睦,家庭富足。
都像他這么做孤家寡人,念那么多書,又有什么意義。
聶天勤的思緒飄得有些遠。
聶廣義用一句話,把聶天勤的注意力給吸引了回來。
聶廣義說:“你一直做大學老師,當然覺得不可能了,你去做幼兒園的老師試試?”
“幼兒園,為什么?”聶天勤不解。
“我前段時間做了一個調查。”聶廣義回答。
“什么調查啊,大頭?”
“一年學費超過十五萬的頂奢幼兒園里面,最受歡迎的興趣課程都有哪些。”
“你去調查這么貴的幼兒園做什么?”聶天勤繼續疑惑,“這和古建筑保護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啦,您知道頂奢幼兒園興趣課程排名前三的是什么嗎?”
“這個爸爸怎么會知道?”
“那我給您揭曉一下,分別是馬術、賽艇和……木工。”
“木工?”聶天勤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就是木工。”聶廣義確認完了才問:“是不是沒有想到?”
“木工和馬術、賽艇的區別也太大了。大頭,你確定沒有搞錯?”
“一開始,我也以為自己看錯了,要我選的話,我覺得怎么都應該是馬術、賽艇和擊劍一類的,但事實確實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對木工,有著天然的崇拜。”
“崇拜木工啊?”聶天勤更不信了。
“是的,最重要的是,這種情況,不僅僅局限于頂奢幼兒園,在那些沒有馬術和賽艇這類選項的幼兒園,木工的熱門程度,還會更高一些。”
“大頭,你這是從哪篇論文里面找到的數據?”
“聶教授,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這篇論文,那篇論文,論文里面要是啥都有,你就不會像現在這么迷惘了。”
聶天勤被聶廣義給說愣了。
想了想,又覺得兒子說的確實也有一定的道理。
“那你也不能毫無根據地信口胡謅,大頭你說是不是?”
“那是當然,你兒子我什么時候信口胡謅過?我有個同學,就是我不愿意留下同濟跑去法國做交換生的時候的一個同學,他回國之后不做建筑做幼兒園,一年學費十五萬,算不算國內頂奢的貴族幼兒園了?”
“幼兒園爸爸倒是真不太清楚,這反正肯定是大學學費的很多倍了。以國民平均收入水平來說,這肯定是算的。”
“算就行。”聶廣義接話:“我的這個同學,一口氣在全國主要城市,開了十家這樣的幼兒園。”
“然后呢?”
“然后,他開的幼兒園,都有專業木工課程,專業的設備、專業的教室。”
“幼兒園會有人愿意學專業木工嗎?”
“我也問過這樣的問題,我同學說,選修課系統一開,第一個爆滿的就是木工課程,不管在哪個城市都是最熱門的,比什么馬術、劍道、機器人編程,都更熱門。我也是和他聊過之后才知道的。”
“不能夠吧,大頭,幼兒園學什么機器人編程?”
“那您可就真的太不了解國內的高端幼兒園了,這些都是標配。”
“真的啊,爸爸以為,雙語就是幼兒園的頂配了。”
“那聶教授你可真得多出去了解了解。我同學的那些幼兒園,就因為木工課程的工具和設備都比別的頂奢幼兒園要更專業,都快成了他們招生招牌了。”
“大頭啊,這事兒怪你!”
“不是吧,聶教授,我放下意大利那么大的兩個事務所,回來和你共同研究萬安橋的重建和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的傳承,您竟然還好意思怪我?這難道就是你們大教授的傲慢?”
“不。”聶天勤否定完了又說,“這是身為父親的傲慢。”
“父親就有理了?”
“是的,你如果早幾年結婚,早幾年讓我抱上孫子,我哪怕不是貴族,也可以咬咬牙,從我孫子去你同學開的頂奢幼兒園,這樣一來,我不就早早就知道木工在幼兒園有多流行了嗎?”
“不是……”聶廣義一時氣結,“您擱這兒催婚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學術探討。”
“咱們討論的又不是論文,哪有什么學術探討?”
“得!聶教授,您這出了這么長時間的差,您還是早點洗洗睡吧。”
“怎么每次一說到這兒,你就顧左右而言他呢?大頭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聶教授,我還是懷念我們剛剛重逢的那個時候。”
“為什么啊?”
“那時候,您可從來不會開口閉口就是男男女女這點小事。您可是業界泰斗啊,您能不能把心思,全都放在古建筑保護上?”
“大頭……”
“不,聶教授,我的頭不大,您看啊,一年十五萬的幼兒園里面,有那么多小孩子,對木工表示狂熱,至少好好引導一下,等這幫娃兒長大了,如果愿意投身到古建筑的保護或者木拱廊橋的傳承,那您不就高枕無憂了嗎?”
“大頭……”
“嗯,這會兒我頭確實大了,被您給叫大的。”聶廣義是真的有點炸毛了。
他好不容易忘掉自己為什么跳水,端正了孤獨終老的態度,親爹就莫名其妙地催他找對象。
女人,只會影響他尋找靈感的速度。
“廣義,你說的這個情況,爸爸確實是第一次聽說,也從來沒有切入過這樣的角度。你給爸爸一點時間,爸爸去寫一篇相關的論文出來。”
“聶教授,您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寫論文?你這都博導還是返聘的,應該沒有那么多科研指標了吧?”
“不是的,廣義,爸爸只有把這些寫成論文了,才能更好的傳承。”
“寫論文要是能傳承,那您還需要我回國嗎?”
“這一碼歸一碼,不影響嘛。”
“那我也一碼歸一碼,我都有五指姑娘了還要姑娘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