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回國。
聶廣義是有過計劃的。
看一眼假冒偽劣就走,再在上海吃吃喝喝一整天。
身為游子,身為吃貨,這是對家鄉美食最基本的尊重。
家鄉這兩個字,在不同的人眼里,有著不同的含義。
在很多人看來,家鄉,是家的所在——吾心安處是吾家。
帶著諸多遺憾背井離鄉的聶廣義,并不覺得自己在上海還有家。
十幾年過去了,家鄉在聶廣義這兒,更多的是家香。
是一道道從小陪伴到大,別人不一定覺得有什么,他卻永遠無法忘記的美味。
因為邱爺爺邱奶奶相繼離開,聶廣義不得不調整計劃,放棄家鄉的味道,在長橋村一直待到葬禮結束。
在這個過程里面,他退掉了助理老早之前就給他買好的返程航班,又剛好趕上了每周四從溫州龍灣機場直飛羅馬菲烏米奇諾機場的航班。
一切都是順順利利的,總體來說,沒有在機票的問題上,遇到太大的困擾。
三天后,羅馬有一個建筑界的巔峰論壇,他要去發表演講,順便再領兩個獎。
也算是天才建筑師的日常。
如果沒有這波故障強行返航,聶廣義在國內的行程,已經畫上了句點。
飛機返航落地浦東機場的那一秒,聶廣義忽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是不是自己對家香太決絕,才讓家鄉有了怨念。
兜兜轉轉又把他強行帶回到上海。
既來之則吃之!
事務所的事情反正已經拖了那么久,有一部分,這幾天已經想辦法在遠程解決。
單純為了三天后的論壇,怎么都還有一天兩天的時間可以推遲。
聶廣義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他是為了消磨上海美食們的怨念,才沒有選擇繼續在機場等待航空公司調新的飛機。
絕對不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飛機上的氧氣面罩脫落,不敢再座同一個號碼的航班回去。
開玩笑!堂堂廣義大少,豈是這么容易有陰影的?
“廣義,你如果不想回家看看的話,那我們先回工作室,再慢慢商量接下來怎么安排,行嗎?”
“我回那兒干嘛?你哥哥我明天起個大早,把想吃的全吃一圈,要么明兒個夜里,要么后天一早,直接從上海飛羅馬了。”
“明后天回去?”宣適驚訝道:“你不是只坐直飛的航班嗎?”
“對啊,有什么問題?”聶廣義問。
“你能買到明后天上海直飛羅馬的機票?”
“你開什么玩笑,你們溫州那種小城市都能買得到直飛的,我們大上海,怎么可能買不到?”
“廣義,你先前的機票是不是都是事務所的助理幫你買的?”
“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宣適解釋道:“就是你可能不知道,現在出國的航班有多難買。上海最近一段時間,應該都沒有直飛羅馬的,BJ或許有,即便是有,票應該早早就賣光了。”
“賣光了?”
“對啊,現在國際航班的數量,和以前肯定沒法比了。至少得提前兩個星期,才有可能買到直飛的。”
“我賣你個大頭光,我今天回去的航班,不是說買就買了嗎?”
“那是我幫你買的。”
“航空公司你家開的?賣你不賣我?你是比哥哥帥了,還是比哥哥有錢了?”
“不是,廣義,我的意思是我也買不到。”
“那機票哪兒來的?”
“那是我讓阿諾托人,好不容易才幫你拿到的候補,最后能成行,也是運氣。”
“你管發動機故障返航叫運氣?”
和聶廣義認識這么多年。
宣適知道聶廣義其實是有點恐飛的。
聶廣義的恐飛不是天生的,飛的多了,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情況。
曾經有一次,宣適和聶廣義一起去巴黎。
飛機在降落前不到十秒的時間,發現準備降落的跑道盡頭,有一架飛機,從地面逆向開過來。
假如處理不及時,正常降落,就會和地面的飛機撞在一起。
當時的情況有些危及。
好在,機長極有經驗,在最后一秒,把機頭拉起來復飛。
聶廣義當時坐在第一排,因此感受也最明顯。
以聶廣義的那個角度看過去,飛機幾乎就已經是撞上地面的那一架了。
宣適坐在過道的位置,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
聽機長廣播,才知道跑到的盡頭,有一架“非法入侵”的飛機。
聶廣義整個臉直接煞白。
這是聶廣義真正意義上開始恐飛的直接原因。
從那以后,聶廣義坐飛機,哪怕是遇到很小的空中氣流,都會整個人緊繃。
然后又死愛面子,每次都假裝是忽然想起點什么要找空姐要,伸手按個呼叫鈴。
每到飛機即將降落的那個時間點,聶廣義更是緊張地不敢呼吸。
為了減少面對飛機降落的情況。
再也沒有坐過不是直飛的航班。
聶廣義的航班,是帶著十幾個小時的航油,從龍灣機場直飛菲烏米奇諾的。
臨時選擇返航,必須在空中盤旋,把航油耗到安全的范圍之內,才能啟動降落程序。
基于這個原因,盡管宣適和宗極在路上耗費了飛機正常返航時間的兩倍,還是比聶廣義更早一步,來到機場的到達廳。
看到飛機落地,宣適并沒有第一時間給聶廣義打電話,而是讓程諾找人問這個航班的后續安排。
如果航班取消,他就給聶廣義打電話,說自己在到大廳等他。
如果航班沒有取消,那就讓聶廣義當他沒有來過,省得給他帶來更大的心理壓力。
宣適是最了解聶廣義的,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他沒有在,聶廣義還能繃著一根弦。
如果知道他來了,會加劇返航事件的嚴重性,多半還會讓原本就恐飛的聶廣義心理崩潰。
按理說,遇到氧氣面罩脫落的特殊情況,大部分人都應該選擇取消行程。
宣適覺得自己直接回去的可能性會更大。
事實和他想的很不一樣。
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大部分人,不會選擇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出國。
反過來,如果是必須要去的,就沒辦法說退票就退票。
退完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買到票,更不要說是直飛的航班。
程諾最后確認的消息,也印證了這一點。
航班沒有取消,航空公司將會調派一架全新的大飛機繼續執飛。
只有十個人,選擇了退票。
退票的這十個人里面,有九個都是原本就是聯程機票,從上海飛溫州,然后再飛羅馬的。
這九個人,相當于可以先回家壓壓驚。
聶廣義也是上海的,但情況完全不一樣。
這也是為什么,宣適看到消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過來。
哪怕是白跑一趟,為了兄弟,他也心甘情愿。
事實證明,他來對了。
他要是不來,聶廣義都不知道可以掛誰身上,去哪里找歸屬感。
“我們廣義大少見慣了大風大浪,這點返航算什么?就是這一時半會兒買不到機票要怎么辦?”
宣適說得風輕云淡。
和聶廣義見面時刻意為之的語氣一模一樣。
過來的這一路,是宗極開車。
回去,開車的人變成了宣適。
這一次,聶廣義沒有和宣適搶。
他確實也是有心無力,更不想一個人去住酒店。
他忍不住就會想,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
說不定,還會忍不住跑回去失物招領處。
堂堂天才建筑師,絕對不能這么沒出息。
說出來都沒人信,在機場看到短信那會兒,他落在宣適的后面,想到那個身影,一度忍不住想哭。
還能再更沒有出息一點嗎?
為了轉移注意力,聶廣義一上車就給在意大利的兩個工作室的助理分別打電話。
讓一個幫他買明天的機票,另一個幫他買后天的。
相互印證的最終結論,確實是一張都買不到。
不要說明后天,接下來的十天都沒有一張票。
“我之前那張票怎么來的?”聶廣義直到這個時候才開始認識到,機票是真的難買。
“最開始的時候,咱們不是人肉了一批溫州最急缺的醫療物資回來嗎?當時那個群組的人知道是你要買機票,專門讓一個不太著急出去的留學生把票退了,才讓你候補成功的。”
“啊?那些醫療物資不都是你捐的嗎?”
“但你才是正兒八經的的聯絡人呀。”
“這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管過去了多久,該記得的情誼,始終都會記得的。”宣適鄭重地像是在做承諾。
聶廣義不知道要說什么,帶點喃喃自語地來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退票了。”
“別介!這有什么的呀。飛機還有那么久才起飛,你把機票退了,肯定還有人去買的。不會就這么浪費了的。”
宣適這是在偷換概念。
他很清楚,聶廣義在意的,不是機票有沒有被浪費,而是情誼有沒有被忽視。
聶廣義陷入了沉默。
“廣義,沒關系的,先前讓人退票才能候補成功,是因為你昨天說,今天就要走。溫州飛羅馬的航班,每周四都有,如果是下周四,我們現在開始候補,正常就是可以買到的,肯定不需要再等十天半個月的。”
“七天和十天有什么區別?還不是一樣趕不上論壇?”聶廣義勉強調整好了情緒。
“你去那個論壇不就是因為兩個獎嗎?你讓你那兩個助理,一人幫你去領一個不就完了?反正你早就拿獎拿到手軟了。”
“我是去拿獎的嗎?我是去演講的!”
“那你現在和他們說換人還來得及嗎?”
“不只是演講,我還有兩個全案是下周一就要提交的。”
“一定要你親自提交嗎?”
“建筑外觀、園林規劃、室內設計,還有建模和全套施工方案,細節太多,兩家事務所都各自負責幾個部分,不親眼看一遍組合在一起的全案我不放心。”
“那你能不能和委托方說明一下情況,稍微延后一點再提交?”
“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回去,要怎么和人家說明情況?”
“那要不然,我再讓阿諾找群組的人幫忙想想辦法,確定你下周四一定能走成?”
“同樣的理由用兩次,你不怕回頭人家覺得你女朋友人品有問題嗎?”
“廣義,你今天太讓我意外了。”
“我意你個大頭外。”聶廣義再度開啟了口頭禪。
“我說真的,你竟然會關心阿諾會不會被人說,你以前可是開口閉口,都沒有什么好話的。”
“我以前當她是情敵,我現在哀莫大于心死行不行?”
“不行的,廣義哥哥,你要記得倫家還是愛你的。”
“你有毛病吧,你這是?”
聶廣義抖了抖自己渾身的雞皮疙瘩。
狀態看起來比剛下飛機的時候好了很多。
臉色也跟著變得正常了起來。
至少不像剛見面的時候那么蒼白。
“廣義,你要不要去后面躺著睡一覺?”
“你是一還是覺?”
“啊?”宣適完全沒反應過來。
“你在這兒開車,我去后面干什么?”
“你今天坐了那么久的飛機,這會兒還這么坐著不累嗎?”
“哥哥看到你,又怎么可能會坐累?”
宣適回過味來,直接選擇了閉嘴。
聶廣義不正常的時候還能好好說話。
一旦正常起來,每一句話,都暗藏玄機,壓根不是宣適這種段位的人,能夠招架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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