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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準緩步走到她的身邊,拿起絨毯為她披上。
他凝視張臺柳,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凝視她,她一如當年那么美貌,可是眉梢眼角,卻不復當年的天真。
張臺柳被他的動作驚醒,見來人是他,不禁嫌惡地丟了絨毯:「放肆!」
顧準望了眼龍榻上的男人:「「放肆」二字,似乎該形容娘娘。天子駕崩,娘娘卻秘不發喪,所謂何故?」
「本宮想要什么……」張臺柳起身,盯著顧準的眼睛,如同環伺獵物的兇獸,繞著他緩緩走了半圈,「太尉一清二楚。」
雖是雨夜,金殿卻寂靜澄明。
顧準輕輕嘆息:「阿柳,過去是我對不住你——」
「住嘴!」張臺柳冷臉呵斥,「你把我送進宮之前,在石榴樹下曾發過怎樣的誓言?你說你這輩子只愛我一人,可是最后呢?你不僅照常娶妻生子,甚至還和毫無關系的長公主有了孩子!顧準,顧太尉,你顧家枝繁葉茂貴不可言,那我呢,在你眼里,我算什么?青梅竹馬?露水情人?還是隨時可以舍棄的一顆棋子?!」
燭火在她的面龐上跳躍。
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今宵看來頗有些猙獰扭曲。
顧準平靜道:「我這輩子,確實只愛你一人。」
「你撒謊!」
聽見他嘴里說出「愛」這個字,張臺柳的聲音都尖銳幾分。
胸腔里彌漫著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委屈,也有譏諷。
她緊緊盯著顧準:「如果你所謂的愛,是可以容許他人插足的,是可以與他人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那叫什么愛?」
她抬手指向龍榻上的男人:「與他同床共枕的每一夜,我都惡心不已,我像熬油似的在宮里熬了這么多年,可你呢?你一見到美貌高貴的女子,你就可以歡愉的和她共度春宵……你現在告訴我你只愛我一人,顧準,你的良心呢?!」
面對女人的控訴,顧準無言以對。
他確實有過很多女人。
而她們之中,他最在意的也確實是張臺柳。
隔著高高的宮墻,隔著懸殊的身份,這么多年他身在顧府,每夜心心念念。
也曾在逢年過節進貢禮物時,特意挑選她喜歡的物件,金銀玉器、古董字畫,但凡聽說她喜歡,他竭盡全力也要弄到手。
可是……
原來這在她的眼里,并不是愛。
顧準自嘲:「阿柳,我活了大半輩子,走過許多山川湖海,也讀過許多經史子集,經歷過家破人亡也經歷過東山再起,不敢說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我敢自夸一句博古通今精通世故。可是今夜……你難倒我了,我活了大半輩子,似乎確實不知道,何為愛,何為男女之愛。那是古籍上沒有寫明的東西,也是長輩未曾教過的東西。」
他說著說著,不禁紅了眼。
情這一字,凡人似乎得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參透。
殿外夜雨依舊。
那雨聲鋪天蓋地,絲絲水汽滲進門窗,長夜里格外寒涼入骨。
兩人沉默了良久,顧準鄭重道:「阿柳,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了。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為了情情愛愛。你我皆都身居高位,也該為江山社稷著想。」
張臺柳不可思議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出了聲。
她道:「你如今東山再起功成名就,開始討論起江山社稷了,當年落魄潦倒的時候,怎么一心只管你們顧家飛黃騰達,只字不提江山社稷?真虛偽。」
她滿眼輕蔑,不愿再聽顧準說話。
她叫宮女盯好顧準不許他離開寢殿,才孤身踏出殿外。
跨出門檻時,她輕聲:「是了,現在的我,知道世上不只有情情愛愛。可是顧準,當年那個十六歲的阿柳,心里眼里,情愛最大。到頭來,是你親手殺了那個女孩兒。」
殿門被合攏。
雨絲被吹進廊下,打濕了張臺柳面頰上的一縷碎發。
一名心腹太監迎了上來:「娘娘,派出去的人撲了個空,長公主和元空釋早已離開洛陽,雖然咱們的人快馬加鞭去追他們了,只怕不能追到。」
張臺柳意味深長:「怕是有人通風報信。本宮身邊,也該清理一番了。」
御書房。
臨近黎明,因為落雨的緣故,天色仍舊昏昏沉沉。
賀沉珠捧著茶點進來:「娘娘忙了一晚上,該休息了。」
張臺柳抬眸:「你跪下。」
賀沉珠把茶盞放到她手邊,像是早已預料到,平靜地跪在了房中。
「本宮要殺長公主和元空釋的消息,是你走漏的吧?」張臺柳居高臨下,「江蠻,也是你暗中謀殺的。」
賀沉珠承認得干脆:「是。」
「這些年,本宮待你不薄。」
賀沉珠以頭貼地:「請娘娘懲處。」
張臺柳緊緊攥住朱筆,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個少女。
她無兒無女,這些年幾乎把賀沉珠看成了半個親生女兒,整日同吃同住,但凡她出宮半日,她都會不習慣。
她道:「本宮記得你剛進宮的時候,對宮里的規矩還不熟悉,皇帝想讓嬤嬤教你,本宮不肯,本宮嫌她們迂腐陳舊,于是親自教你規矩。皇帝說,女子該多看《女德》《女誡》那一類書,本宮亦不肯讓你讀,本宮認定,憑你的聰穎,該學男子讀經史子集,該學治國之術。賀沉珠,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回報本宮的?」
賀沉珠的額頭抵著地磚。
地磚冰涼。
她睜著眼睛,久久沒有回答。
皇后娘娘對她的知遇之恩,猶如再生父母,娘娘花了那么多年的時間,不僅把她培養成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更難得的是教她成為了一個胸有溝壑、分明善惡的人。
這份再造之恩,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報答。
可是……
也正因為讀過那么多經史子集,也正因為分明善惡心懷家國,她才不能坐視皇后娘娘草芥人命,把朝堂政治當做兒戲。
賀沉珠很少掉眼淚。
她閉了閉眼,抑制住強烈的淚意:「臣女無話可說,請娘娘責罰。」
「砰!」
張臺柳把手里的朱筆砸了出去。
她的臉色愈發寒冷:「把她關進暴室。」
賀沉珠被內侍太監拖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眸。
燈火闌珊,那高貴明艷的女人端坐在龍案后,雙眉緊蹙眼眶緋紅,明明有著傾國傾城的貌,這一刻似乎也蒼老了幾分。..
她小聲:「娘娘珍重。」
張臺柳冷笑,宛如驕傲般抬起頭,不在意地望向漆金描朱的殿頂。
卻還是沒忍住,悄悄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