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賢樓,后院。
這里有一處水榭,卻見那水榭高有兩層,雕梁畫棟,碧瓦飛甍,水榭前方,有一處水塘,碧水如玉,波光粼粼,里面游魚穿梭,更栽種了一些荷花,更有假山石造景。
時近仲春,滿眼望去,一片碧綠的荷葉,荷花花苞待放,臨榭望水,美不勝收,端的是愜意非常。
水塘對岸之上,約有十數丈之遠,乃是一處月亮門洞,通向外面的聚賢樓。
角門一側,乃是一處穿廊,從穿廊中穿過,正可以直上水榭之中。
此刻,水榭之內,正坐著一位年約二十一二歲的公子,身著月白緞的華服,金絲走線,頭戴逍遙巾,手拿折扇。
往臉上看,皮膚白皙,長得倒也頗為英俊,只是臉色發白,嘴唇略微發干,眼睛很大,眼圈略微有些發青。
整個人雖然看起來倒也風度翩翩,卻不知為何,總有些說不上來的中氣不足。
此刻他正半躺在軟椅之上,手中拿著一些魚食,時不時地朝那水塘中投去一些,引得那水塘中的魚兒聚在一處,競相爭食。
那公子看得倒也不亦樂乎,時而還自顧自地淡笑幾聲,顯得悠然自得。
他的面前放著一張四角桌幾,上面擱著茶壺茶卮,各種精美點心,看起來都是美味。
只是這公子,似乎連動都未動那點心一下,只是茶卮里的茶,倒是只有半卮,微微的冒著些許熱氣。
他的身后,站著兩個侍女,雖然是傭人,但卻比尋常百姓家的女娘穿著打扮的好上太多,皆高挽云鬢,玉頰櫻唇,身姿曼妙,一左一右,皆打了搖扇,正緩緩地給那公子扇著涼風。
陣陣涼風拂過,那公子倒也愜意無比。
便在這時,月亮門洞出閃出一個人,朝著水榭上的公子望了一眼,然后急匆匆地穿過穿廊,來到了那公子近前。
此人一身黑衣,面容冷峻,頗有些棱角,虎目鋼髯,眼神銳利,身后背著一柄長劍,那長劍格外惹眼,雖未出鞘,卻也能想像出它定然極為鋒利。
那人來到那公子近前,并未施禮,只是在那公子耳邊低低地耳語了一陣。
那公子停下喂魚的動作,眼睛瞇縫著,沉吟了一陣,這才沉聲道:“人在何處?......”
那人忙道:“未經公子允許,不敢貿然進入,只在月亮門洞外等候......”
那公子點了點頭道:“讓他來見我!”
那人應諾,轉身去了,不多時再回來,身后跟著一個精瘦的男子。
那男子顯然有些拘束,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跟在之前那黑衣人身后,眼睛半點不敢看向它處。
兩人也沒有交談,徑自上了水榭,來到那公子近前。那黑衣人才沉聲道:“還不見過公子......”
那精瘦的男子,趕緊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叩首道:“小人見過公子......”
那公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喚作什么啊......抬頭回話!”
那精瘦男子聞言,趕緊抬起頭,看向那公子,恭敬道:“小人張七,乃是聚賢樓的一個伙計......”
若是蘇凌在場,定然一眼便會認出這個精瘦男人是誰,正是接待自己,后來與歐陽昭明發生沖突的那個伙計。
那公子模樣的人打量了張七幾眼,這才道:“嗯......張七啊,聽陳教師講,你在我這聚賢樓干的年月不短了,而且平素頗有眼色,招攬了不少客人......行,做得不錯......”
說著他朝著身旁的一個侍女努了努嘴,那侍女格格一聲嬌笑,這才輕移蓮步,從后面出了水榭,不多時又返回,手中多了一枚銀錠。
然后她走到張七近前,格格一笑,柔聲道:“拿著吧,這是公子賞你的......”
那張七見狀,頓時更加誠惶誠恐起來,不敢去接那銀錠,只是連連叩首道:“公子......為公子辦事,是小人的本分,您平素給我們開餉也開的及時......那些都已經足夠了,小人如何也不能......”
未等張七說完,那公子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行了,說了賞給你的,你就安安心心的收好便是,再者說,我孔溪儼賞給別人的東西,豈能有賞不出去的道理......”
那一身黑衣的陳教師見狀,從那侍女手中接了那枚銀錠,來到張七近前,沉聲道:“張七啊,你在聚賢樓多年,公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公子愿意賞你,那是抬舉你,你可別不識抬舉!”
原來,這位身穿月白緞華服的公子,正是當今大晉大鴻臚,清流黨魁孔鶴臣孔大人的獨生兒子——孔溪儼!
那張七聞言,趕緊顫抖著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那顆銀錠,揣進了懷中。
那孔溪儼這才大笑著,看向兩旁的侍女道:“看看......看看,我就說嘛,我賞的東西,從來沒有賞不出去的道理......”
那兩個侍女不知道是真的開心,還是隨聲附和,皆撲哧一笑,燦若桃花。
孔溪儼這才話鋒一轉,看著張七道:“張七啊,說說罷,沒看到了什么......”
張七這才點頭,將今日他所遭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地跟孔溪儼講了一遍。
孔溪儼眼珠轉動,半晌方道:“照你這樣說,那個黑衣的公子,似乎對歐陽昭明那個賤人十分的上心了,還請他吃聚賢樓最好的上等酒席嘍?”
張七叩首道:“是......不僅如此,他們將雅間的門緊閉,在里面高談闊論,似乎聊得頗為投機,咱們聚賢樓的酒,都送進去三次了......”
孔溪儼眼眉挑了挑,遂道:“哦?可有聽到他們在雅間內說了什么?......”
那張七搖搖頭道:“小人也想暗中聽一聽,他們究竟說了些什么,只是聚賢樓生意特別好,一樓之內全是客人,各種聲音匯聚,實在是太過嘈雜......小人試了幾次,無奈真的聽不清楚......”
孔溪儼倒也沒動氣,又淡淡問道:“那你如何覺得那黑衣公子不是一般人呢?......”
張七忙道:“啟稟公子,這黑衣公子來的時候,刻意的低頭,還用連體的黑帽使勁地遮自己的臉,想來是怕被人認出來,而且他最初選的位置也是大廳之中靠角落的僻靜處,就是后來替歐陽昭明解圍,也是低著頭,盡量的不讓五官正對圍觀的人......所以......”
“解圍?你為何刁難那歐陽昭明?......”孔溪儼毫無征兆地來了這么一句。
嚇得那張七渾身一顫,叩首惶恐道:“小人不敢啊......只是公子有話,言說那歐陽昭明乃是下賤的罪人賤籍,只要是他要來聚賢樓,便轟了出去......今日小人按照公子的吩咐,原想著轟他離開,但不知今日那歐陽昭明哪里來的擰勁,死活不走,這才驚動了那位黑衣公子......”
孔溪儼點了點頭道:“也罷......你做的也算沒有毛病,只是你記住,下次那歐陽昭明再想進來吃飯,若是他執意不走,便隨他進來,但是你要給我上好酒好肉,到時候他付不起飯賬......你應該明白如何做吧......”
張七趕緊點頭道:“小人省的!......省得!”
孔溪儼拍掉手上殘余的魚食,接過一旁侍女遞上來的手巾,擦了擦手,這才又道:“你說說......那個黑衣公子長什么樣,大約多少年歲......”
張七回憶了回憶道:“額......他刻意的遮擋面容,小人盡力的觀察了,雖然看不太真切,但也看到了七七八八,此人長得頗為英俊,膚色白皙,天庭飽滿,劍眉朗目,看他的氣度應該不是尋常人,而且應該功夫不弱......年歲沒大概在二十歲上下,個頭在七八尺上下,口音聽不出是何方人......不過出手卻是頗為闊綽,為了讓那歐陽昭明進咱們樓里,可是出了不少的金銀......”
他剛說完,那黑衣陳教師便在孔溪儼的耳旁低語了一陣。
那孔溪儼也不由得有些驚愕,瞪大了眼睛道:“竟然給了這么多......”
陳教師點了點頭,孔溪儼眼珠轉動,思忖半晌道:“二十歲上下,長得還不錯的黑衣公子,出手闊綽,動輒就是金子......似乎京都龍臺沒有這號人啊......這京中的公子哥,我幾乎都知道,也見過的......此人到底是誰呢?”
他想了一陣,這才看了一眼張七道:“行了,這里沒你什么事了,繼續回去,給我盯緊了那雅間,不要讓那歐陽昭明和那黑衣公子走了,想辦法穩住他們,有什么風吹草動的,及時差人來報......”
“喏!”張七如蒙大赦,趕緊施禮,站起身來,就要離開。
那孔溪儼忽地又道:“那黑衣公子出的金銀......”
張七一激靈,趕緊轉身,再次叩首道:“小人原封不動,全部放在柜臺里面,等今日忙完了,如數交給陳教師處置......”
孔溪儼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打發他退下。
待那張七走了,孔溪儼靠在軟椅之上,想了一陣,這才朝那陳教師道:“陳教師啊,你覺得這黑衣公子......什么來頭兒?......”
那陳教師聞言,想了想道:“屬下也說不準,不過屬下覺得,這個黑衣人絕非善茬,那張七說過,一般來聚賢樓吃飯的客人,張七基本都面熟,這個黑衣公子卻是十分面生,應該是頭一次來......而且他出手闊綽,只為把那歐陽昭明請到雅間談話吃飯......那歐陽昭明不過是個賤籍之人,京都的公子們,都疏遠他,為何此人會......”
孔溪儼心頭一振,遂道:“陳教師的意思的......那黑衣公子是有意為之......故意替那歐陽昭明解圍,只為了結識他?......”
陳教師點了點頭道:“這也是屬下的猜測......公子啊,那歐陽昭明背后,可是有個天大的秘密,他們二人在雅間談話,會不會說的就是這個秘密呢......所以,不得不防啊!”
孔溪儼眼睛瞇縫著,半晌方道:“若是陳教師猜得都對,對歐陽昭明身后的秘密感興趣的人,公子模樣,又會功夫,年歲也只有二十左右,還故意的遮擋五官,似乎顧慮被別人認出......這樣一個人......”
那孔溪儼說到這里,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道:“會不會是他......蘇凌!......”
陳教師聞言,先是一陣愕然嗎,隨后又道:“據咱們的探子回報,黜置使的人馬來到京都以后,一直沒什么行動,而且那蘇凌似乎真的患病了,還很嚴重,方習方會首曾經去了幾次......這應該假不了吧,若這個人真的是蘇凌,為什么不干脆挑明身份,大搖大擺地查呢?......”
孔溪儼冷笑一聲道:“你不清楚那蘇凌的為人,此人比精的還精,比鬼的更鬼,想來是指東打西,不按常理出牌,若是他光明正大的查,不過是白費力氣,咱們如何也不怕他,就怕他神不知鬼不覺的已經開始動手了......所以,蘇凌定然也知道,明著查,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暗著查,說不定真被他咬上一口......”
陳教師沉吟了片刻,遂道:“公子,咱們在這里瞎猜,不如親自去探探那黑衣公子的底細,若他不是蘇凌,便隨他如何,若他真的是蘇凌......咱們正好裝作不知道他是誰,直接就把他......”
說著,那陳教師的眼中殺意陡現,朝孔溪儼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
孔溪儼看了陳教師一眼,不置可否道:“陳教師......那人若真的是蘇凌......你真的有把握殺了他?......”
“呵呵,陳某別的本事沒有,功夫還是有的,這暗殺的手段嘛,自然也是陳某最拿手的......更何況,他還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陳教師說道。
孔溪儼思來想去,擺了擺手道:“不妥,不妥......我父親可是交待過許多次,這次蘇凌回京,咱們可是有大危機的,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冒風險......他還讓咱們收斂一些......再說,那蘇凌的功夫已經跟剛離開龍臺時不可同日而語了......咱們根本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若是一擊不中,便會打草驚蛇,到時候會壞了大事的......”
“再者,那黑衣公子的身份,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蘇凌,還很難說,咱們真就突下殺手,是蘇凌,殺得了他還好,可若是殺錯了人,這件事也不好鋪排干凈......”孔溪儼說道。
陳教師聞言,點了點頭道:“可是若那黑衣公子真的就是蘇凌,咱們白白浪費了這次天大的機會,豈不是......可惜了么!”
孔溪儼眼珠轉動,輕搖手中折扇,想了許久,這才朝陳教師道:“教師,你附耳過來......”
陳教師趕緊緊走兩步,倆到孔溪儼近前,孔溪儼用折扇擋住了嘴巴,在陳教師耳邊低語了一陣。
陳教師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陳某便先去走一趟!”
孔溪儼隨意的擺了擺手道:“也好,去吧.....快去快回......切記莫要打草驚蛇......”
陳教師點頭,將背后的長劍放在桌幾之上,轉身朝孔溪儼抱拳行禮,這才朝著前院聚賢樓去了。
那陳教師來到聚賢樓大廳,抬頭看去,卻見大廳之內吵吵嚷嚷,到處都是人,劃拳行令,酒氣菜香四溢,他似乎喜靜不喜熱鬧,微微皺了皺眉頭,朝柜臺走去。
柜臺那里,張七正低頭在柜臺前忙活,一抬頭便看到了他,剛張嘴說了個陳字,卻見陳教師一擺手,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張七趕緊住了,走到陳教師近前低聲道:“陳教師,您來到前面,有什么吩咐......”
陳教師壓低了聲音道:“叫上兩個可靠的伙計,連同你一起,到灶房等我,我有事要說......”
那張七聞言,趕緊點了點頭,陳教師朝四周看了一眼,見無人注意,這才轉身,徑自朝灶房去了。
陳教師在灶房等了一陣,蔣娜張七領著兩個看著精明的伙計走了進來,三人朝陳教師見禮之后,陳教師沉聲道:“人還在雅間之中?......”
張七點了點頭道:“兩個都在,方才那個黑衣公子還喊著要了一次酒,小人親自送進去的......留心看了幾眼,那黑衣公子看不出來是否醉了,不過那歐陽昭明,喝得臉通紅,醉眼惺忪的,坐在椅子上都搖搖晃晃的......八成是醉得不輕......”
陳教師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又道:“你上次送酒,到現在有多久了......”
那張七忙道:“才沒多久,估計不超不過一刻鐘......”
那陳教師聞言頓時火大,罵道:“你這沒用的東西......誰特么的讓你這么著急去的......”
那張七本身想要邀功,結果看這架勢,只嚇得兩腿突突亂顫,哭喪著臉道:“公子不是說讓我......”
“住口!.....別說了!......”陳教師又是一瞪眼,嚇得那張七趕緊把后半截話咽了下去。
陳教師倒背雙手,在灶房中來回踱了幾步,這才沉聲道:“去再打一壺夢華春來......”
那張七聞言,疑惑道:“方才送的就是......怎么......”
陳教師一瞪眼道:“叫你去就去,少特么的廢話!”
“是是是......”張七唯唯諾諾地去了。
過了片刻,那張七回來,手中托著個酒壺道:“陳教師,這酒打回來了,我現在送上去......”
陳教師一瞪眼道:“誰特么的讓你送了,起開!要送也是本教師送,何時輪得著你!......”
說著,他一把奪過那酒壺。
然后,他在懷中摸了一陣,掏出了一個小紙包,將那紙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小撮的銀白色粉末。
但見他將那包紙傾斜,順著酒壺的蓋口,將那些銀白色粉末一股腦的全部倒入了酒壺之中,然后拿起酒壺不停地搖晃了一陣,然后將酒壺蓋子打開,朝里面看了看,一切如常,沒有什么異狀。
那張七和兩個伙計,還以為這位陳教師要對雅間的兩個人下毒,毒殺他們,嚇得瞠目結舌,大氣都不敢出。
陳教師斜眼睨了他們一眼,陰森森地說道:“今日你們看到的事情,都給我守口如瓶,哪個敢往外說,這酒我不介意多給你們準備一壺!”
嚇得那三人連連作揖,直說不敢。
陳教師這才哼了一聲道:“你們待會隨我上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都他娘的給勞資鎮定點,誰漏了馬腳,勞資弄死誰!聽清楚沒有!”
三人趕緊點頭。
陳教師又在灶房等了一陣,這才沉聲道:“行了,到點了,走!......”
說著當先邁步走了出去,張七和兩個伙計,一臉無奈,只得自己給自己壯了壯膽,跟著陳教師出了灶房,三人徑奔蘇凌的雅間去了。
且說蘇凌和歐陽昭明在雅間中吃酒吃得正酣,蘇凌刻意地少飲,畢竟晚上還有事情,所以總是稍微的抿上幾口。
可是那歐陽昭明卻是嗜酒,見了這酒,可是玩了命的喝,所以早就醉了,整個人醉眼惺忪,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起來,舌頭也因為吃酒過多有些發硬......
歐陽昭明大抵因為醉酒,說話變得口無遮攔起來,跟蘇凌說起當年之事,更說自己詩文上頗有造詣,當年也算得上風頭出盡的人物。
一邊說著這些,一邊還時不時地吟誦幾句他即興做的詩詞。
蘇凌權當一樂,聽著那歐陽昭明的大作,感覺此人倒也真就有些才華,醉酒即興吟誦的詩詞,還真就頗有功底。
兩個人正談的興起,那帳簾一挑,張七往里面探頭探腦的,正被蘇凌看個正著。
蘇凌哈哈一笑道:“你有什么事,進來說......”
那張七這才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朝蘇凌施了一禮,先笑后說話道:“我們二東家方才來了樓中,聽說公子出手闊綽,知道公子定然非富即貴,所以不敢怠慢,親自來送公子您一壺上好的酒,聊表心意,不知公子肯不肯見呢......”
蘇凌心中一動,二東家?.....那就不是孔溪儼了,既然不是他,應該沒有見過自己,見上一見也無妨,再說人家看起來一片至誠,自己也沒有理由拒絕。
于是蘇凌笑著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請二東家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