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章說完,緩緩閉眼回憶了一陣,這才聲音低沉道:“大約是李嵇兄弟離開飛沙城約有兩個多月之時,我收到了孔鶴臣的一封來信......我展開來看,信中所寫了許多他贊賞李嵇兄弟之才的溢美之詞,然而卻在最后,他寫明了來信的目的......”
“他說,我們清流一派正是需要人手和力量的時候,所以這次春闈正是好機會,要充分利用這次機會,為清流一派選拔出有用之才,才能使清流一派在朝中站穩腳跟,奪取話語權.......也只有這樣,才能有力量和人脈對付蕭元徹......”
蘇凌點了點頭道:“這也沒什么啊,李叔父大才,一旦高中,憑借著您與孔鶴臣的關系,自然是清流一派的人啊......”
邊章苦笑搖頭道:“蘇凌啊,你還是沒有明白他孔鶴臣的意思......換句話說吧,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了,他已然有心儀之人,只要這些人能夠通過春闈被朝廷所用,就能增強清流一派的實力......但這些人中,沒有......李嵇!......”
蘇凌更加疑惑道:“為什么?李嵇叔父的才能,孔鶴臣也是贊賞的啊......為什么李叔父就不能......李叔父之才總比那些混賬二世祖,有用的多吧!”
“因為李嵇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他仰仗的最大靠山,就是我這個所謂的北儒圣邊章啊......更何況,此時的我已經跟蕭元徹明里暗里都已經鬧翻了啊......所以,李嵇所謂的靠山......對他來講沒有任何用處,甚至反而會成為他的負累......”邊章無奈道。
“這......”蘇凌有些明白了邊章所言的深意。
“要跟蕭元徹斗,乃至要跟保皇黨和各地勢力斗,單單靠真才實學,一腔孤勇,遠遠是不能夠的.......蘇凌啊,你知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嗎?......”
不等蘇凌說話,邊章便一字一頓道:“需要門閥,需要出身,需要大族支持!......所以,李嵇有才,但無門閥出身和大族背景......在孔鶴臣看來,就算李嵇能夠高中,也不過是白白浪費了一個名額......”
“所以,孔鶴臣眼中的可用之人,就是那些大族門閥,出身顯赫之人,對么?他想通過這次春闈,暗中安插一些考中的名額給那些大族門閥的子弟,這樣利益交換,大族門閥的子弟可以進入仕途,門閥地位可以永固,而孔鶴臣更可以借助大族門閥的影響,以門閥勢力為臂助,將他們拉進清流一派之中?......對不對......”蘇凌眉頭微蹙,一字一頓道。
邊章點了點頭道:“蘇凌.......一針見血,這就是孔鶴臣最根本的想法和謀劃啊!”
“呵呵呵......”蘇凌咬牙冷笑。
“春闈乃是錄用天下有才之人,為國為民......可是他孔鶴臣,看重的,哪里是什么人才,那些門閥子弟,皆是不學無術,渾渾噩噩的二世祖,又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又如何知道,什么才是人間疾苦!”
“孔鶴臣看重的不是才,而是財啊!......”蘇凌心中無比的寒冷。
“那孔鶴臣還在信中說,這并不是他孔鶴臣趨炎附勢,攀結大族門閥......而是想要扳倒蕭元徹,不得不如此做,現在保皇一派,各地勢力都在抓緊一切時機,暗中做著這樣的事情,大勢所迫,他也不得不如此啊......”
“所以就要剝奪真正有才學之人的仕途?所以就要剝奪寒門士子春闈資格?不僅如此,還要這些真正有才學的寒門讀書人,冒名頂替為那些混賬二世祖們,考個功名出來?!這是什么混賬到底的做法!孔鶴臣,不為人也!”蘇凌胸膛起伏,破口大罵。
邊章默然,蘇凌忽地意識到,這件事邊章是默許的,他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所以,他的默許也是對孔鶴臣的支持。
蘇凌忽地灼灼盯著邊章,一字一頓道:“所以......師叔您妥協了是么?你答應了孔鶴臣......剝奪了李嵇的春闈資格,更讓他冒名頂替,為那些二世祖們赴考,對不對?”
蘇凌的語氣之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質問。
“你們之間的利益交換,毀了李嵇,更毀了整整二十八名寒窗苦讀多少年的學子......一輩子的希望啊!”蘇凌低吼道。
“......蘇凌......我知道你心有熱血,可是,你能不能現實一點......仔細地想想清楚!”邊章忽地抬起頭,迎著蘇凌逼視的目光,大聲說道。
“現實一點......想想清楚?蘇某不用想......現實就一直在那里,現實就是你們為了安插所謂對清流一派有益的力量,無所不用其極,以犧牲寒門讀書人為手段,與門閥大族等價交換,換來一群不學無術的蠢材二世祖,卻能高中金榜,這是對大晉以才取士的莫大侮辱和蔑視!......可恨!可殺!......”
“蘇凌,隨你怎么說......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若是我不聽孔鶴臣的,執意讓李嵇去參加春闈,就算李嵇才高八斗,依照孔鶴臣的能力,他李嵇也休想榜上有名!......退一步說,就算孔鶴臣大發慈悲,真的將李嵇錄用為官,但他一無背景,二無勢力,只是一個一窮二白,徒有一腔熱血的人,你以為他的仕途就會一帆風順么?......”
“以李嵇之耿直純良,豈能融于烏煙瘴氣的官場之中,他因春闈得罪了孔鶴臣的清流一派,更會因為他德爾耿直和純良得罪所有的門閥勢力,地方豪強,他豈能在如此渾濁的官場中混下去?到時候,他只剩下孤立無援,飽受各派的攻訐和傾軋,最后的結局,落個丟官罷職,便是最好的結果了......最大的可能,到最后他會因為不容于各派,得個人頭落地,全家抄斬的結局啊!”
“蘇凌......這才是真正的現實......這才是!......我答應孔鶴臣,雖有自保的原因,但也是為了保住李嵇一家的性命!......我不得不如此做啊!”邊章聲音嘶啞,低吼道。
“這件事......蘇凌,你可以怪孔鶴臣,可以怪那些大族門閥,地方勢力,你也可以怪罪到我的頭上......但歸根結底,這是整個大晉官場腐朽的惡果所導致的啊!......”
“大晉......已經爛了,爛透了!......”邊章渾身顫抖,低低喘息道。
蘇凌心中一凜,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不得不承認,邊章說的話是對的......
雖然聽著極其讓他難以接受,可是......這真的就是事實。
有權有勢者,做什么都可以一手遮天,想讓他們的子孫為官便可為官,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而那些蕓蕓眾生,小民而已,在這爛透了大晉,只配被他們踩在腳下。
小民......天生就是螻蟻......
蘇凌閉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半晌方幽幽道:“可是......即便李叔父他最后答應了孔鶴臣......不也還是死了么?同時死的還有二十八位寒門學子......他們為這些人辦了事,卻還落得這個結果......這就是清流,這就是讀了圣賢書,口口聲聲地說要為大晉子民做事的朝廷命官的所作所為嘛!......”
蘇凌剛說到這里,邊章卻當先搖了搖頭道:“蘇凌......你誤會了,那二十八名學子......的確是死了,但是李嵇并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死的.......事實上,這件事之后,李嵇并未受到什么大的波及,不僅如此,雖然他沒有高中,卻還是在暗中替我邊章和清流做著一些事情的......”
“什么?......李叔父他不是因為這件事......?!”蘇凌有些難以置信,瞠目結舌道。
他轉頭看了林不浪一眼,似乎是在確定。
林不浪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低沉道:“公子......邊章說的是真的,我父親不是因為這件事......”
蘇凌這才相信,卻還是頗為不解道:“可是......李嵇經此一事,應該已經看出了清流一派的真面目,偽君子、真小人,打著為天下做事的旗號,行不齒之事的事實啊......為什么還會心甘情愿地為清流一派做事呢?......”
邊章嘆了口氣,沉聲道:“因為沒有辦法,因為身不由己啊......蘇凌,大晉現在是個什么模樣?清流一派雖然再混賬,但是......總是明面上再做一些好事......無論出于什么目的......他們當時還算在百姓中頗有聲望的......”
“當時的李嵇,不給清流做事,難道要給保皇一派做事?難道要給蕭元徹和那些地方野心勢力做事么?......他們的手段和骯臟比起清流一派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天下皆濁......李嵇沒有選擇......”
說到這里,邊章深深的看了蘇凌一眼,頗有深意道:“蘇凌啊......此時的你,知道蕭元徹久有不臣之心,為何還要留在他身邊?還有中書令君徐文若,明明心中有天子,明明與蕭元徹不同道,為何也要留在蕭元徹的身邊......”
“蘇凌啊,你如今便是如此,為何就無法理解李嵇當時的心境呢?他當時的處境和心境,就是現在的你蘇凌和徐文若啊......”邊章緩緩的說道。
“我......”蘇凌一陣黯然,只覺得心頭壓著一塊大石,讓他喘不過氣來,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
“所以,李嵇明知那清流一派,絕非善類......卻也沒有辦法,他只能暗中為清流一派做事,借此希冀自己的力量,能夠多多少少糾正一些清流的私欲,這也算變相地為百姓,為大晉做些事情了吧......”邊章道。
密室之中一片沉默,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壓抑至極。
“邊章......”林不浪聲音低沉而嘶啞,“即便你這樣說......即便我林不浪認為你說的有些道理,但是......我還是不會原諒你的......”
“因為,你親手毀掉了我父親李嵇最后的希望......所以,林不浪永遠不會原諒你......”
“幺兒......老朽并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我也知道,是我虧欠李嵇兄弟......”
邊章陷入回憶,聲音低沉道:“起初,我見到孔鶴臣的信,氣得須眉皆炸,怒罵這天下烏鴉一般黑,都是狼心狗肺之徒......我便想奮筆修書一封,駁斥孔鶴臣,甚至想將他罵個狗血噴頭......”
“可是我邊章飽經人世滄桑,浮浮沉沉,什么事情看不透,又看不明白呢?孔鶴臣雖然說得的確不能讓人接受,亦非光明正大之途,但他說的卻是殘酷的事實,這一點,我不能不承認......”
“再有......我承認我怕了......在孔鶴臣的那封信面前,我看到那每一個字,仿佛都成了一把又一把的鋼刀,它們狠狠地刺入我的身體和我的神魂之中......我的私心告訴我......這件事,我沒有第二個選擇,唯有妥協......”
“是我的怯懦和軟弱害了李嵇啊......”邊章仰頭凄然地嘆道。
“所以,我冷靜下來之后,便按照孔鶴臣的意思,給李嵇寫了一封信,信中要求他答應孔鶴臣所有的條件......作為補償......他能夠暗中加入清流一派,繼續為大晉和百姓做事......也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和你們一家的安全啊......”邊章緩緩道。
“我還記得,有一天我父親興高采烈地去拜會了孔鶴臣,返回之后,便接到了邊章的信,他還十分高興的朝我母親還有我和阿姊揚著那封信,說看來是你們邊伯父想念咱們了......”
“說完,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回自己的房中......過不多久,我們便聽到房中傳來父親的哭泣聲,哭得從未有過的凄涼和無助......”
“母親放下手中的活計,一臉擔心的跑進父親房中,我跟阿姊愣在院中......后來父親的房中,依舊傳來低低哭泣聲,時大時小......”
“母親進去之后,直到天黑爺爺沒有出來......我和阿姊就那樣愣在院中,一直到天黑......阿姊看著我,我看著阿姊......我們是那么的手足無措......”
“后來,母親方走出來,跟我們說,讓阿姊領著我去睡覺......然后又回到了父親的房中......母親轉身時,懵懂的我問母親,阿爹他......為什么哭了?”
“母親很努力的沖我笑笑,她說......阿爹讀書太辛苦了,所以哭鼻子了,幺兒乖乖地去睡覺,明天......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跟阿姊回到房中,阿姊對我說,幺兒小弟,阿爹哭了,方才我看到阿娘也哭過的,眼睛紅紅的......”
林不浪凄然一笑,淚流滿面,“當時我跟阿姊都還小,只知道定然是父親和母親遇到了什么難過的事情,所以才哭了......所以我們互相說,趕快睡,睡醒了,第二天大家都會高興的......”
“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父親定然是將這一切告訴了我的母親......他們兩個人是那樣的無助,只能相顧無言,默默流淚哭泣......”
說到這里,林不浪忽地盯著邊章,咬牙切齒地說道:“邊章,你知道后來,那孔鶴臣又對我們做了什么嗎?你可知道為什么我父親去考場,我們全家人都要陪著......還有那奢華的馬車為什么會專門地接送我們一家人嗎?......”
不等邊章說話,林不浪聲音滿是憤怒地低吼道:“因為,這一切都是孔鶴臣安排的!......都是他!......”
“臨春闈前的那天,孔鶴臣不是帶了很多人來找我父親,然后我父親便跟他走了,就是那一天,在孔府之中,他見到了跟他同樣命運的二十八位寒門學子......他們每個人眼中都滿是絕望,麻木地跟隨著孔鶴臣家奴或走或停,就像是沒有了靈魂的軀殼......”
“在那里,他們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一個新的名字......只是這些名字,他們從來都不認識到底是誰......然而,無一例外,第二日的春闈,他們就算再不情愿,也要忍著,還要在考卷名字那里,親手寫上這個不是他們本人的名姓......從此之后,金榜有名,但卻與他們再無任何的關系......”
“我父親頂替的那一家門閥二世祖的名字,是孔鶴臣親自交到他的手上的,寫在一張小紙條上......”
“孔鶴臣單獨地與他在書房相見,不僅給了他這張寫著別人名字的紙條,更是威脅我父親,他說,李賢弟啊,明日希望你文思泉涌,下筆如神助啊......當然呢,為了以示我對你的欣賞,明日我會派我一直乘坐的馬車,準時地來到你家門口,到時候,帶上你一家人,同赴春闈......賢弟在春闈場中奮筆疾書,妻女兒子在春闈場外,翹首期盼你回來......想一想,這可真是一段佳話美談啊......”
林不浪說到這里,眼中噴火,悲憤地吼道:“公子......你明白孔鶴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么?......”
蘇凌心中一凜,他如何不明白孔鶴臣這樣安排,背后的用意是什么!
“他孔鶴臣是在拿我、阿姊和母親的性命要挾我父親啊,他在要挾父親乖乖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否則......他從春闈場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一家人,而是幾具冰冷的尸體啊......”
邊章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急道:“賢侄!幺兒......孔鶴臣竟然這樣做.......我不知道啊,我一無所知!若不是你現在說了.......我還一直都不清楚!”
林不浪扭頭看著邊章,冷笑道:“現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這些是我母親臨去世之前,親口告訴我的......她說,那一日,表面上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開開心心的,可是坐在孔鶴臣的馬車上的母親和父親,從來沒有過的心碎和絕望,從來沒有過的悲涼......馬車外,那些人群之中,還有一群孔鶴臣派來的殺手,時時刻刻地盯著那馬車一直行到春闈場的門前......一旦發生變化,他們定然會當街殺人......”
“我們這些小民的命,從來都是用來踐踏......龍臺繁華,人心涼薄,就算有幾個小民橫尸街頭,他們也不會看上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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