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征兆的......”林不浪嘆了口氣,“那孔鶴臣對我們一家的態度就越來越冷淡起來......”
蘇凌眉頭一皺,問道:“為什么會這樣,是發生了什么嗎?”
林不浪低聲道:“起初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并不知道為什么孔鶴臣對我們的態度會突然轉變......只是發現,他與我父親李嵇之間的來往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我只記得,很多時候,我父親總在門前張望,希望能夠等到那孔鶴臣來......可是往往,一等一整天,孔鶴臣也沒有出現......黃昏之中,殘陽如血......映照著父親失落的背影......”
“后來,那孔鶴臣總也不來,父親干脆就自己去孔府尋他......我不知道他到了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總是早早的便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我母親問他,是否見到了孔大人,他總是打起精神,笑著說,自然是見到了......見到了......”
“然后,母親再問他什么,他便語焉不詳起來,我們喚他一起吃飯,他也只是擺手讓我們先吃,不要等他,便一個人回到屋中,不再出來......”
“我當時年紀小,但我阿姊對我說......阿爹最近似乎不開心......”
“后來,一天晚上,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母親和父親在院中談話,父親的聲音時高時低,但我聽到了,他說,孔大人現在對他十分冷淡,簡直判若兩人......我聽得出,父親對此事十分的苦惱。”
“為什么會這樣突然轉變呢?總該有個原因吧......”蘇凌疑惑地問道。
“這個原因......我知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啊......”邊章突然插話道。
“師叔的意思是......”蘇凌心頭一凜,大體的明白了邊章所說的意思。
“孔鶴臣對李嵇最初十分的熱情,更是讓李嵇認為找到了一位賞識他的人,是因為當時我還有用......孔鶴臣對我還在利用之中,而后來他之所以前倨后恭,是因為他已經決定讓我成為棄子了,也就是這個原因,他開始對李嵇越來越冷淡了......”
邊章嘆息搖頭,頗為后悔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看來,那多此一舉的一封信,真真是葬送李嵇前程的刀啊......”
林不浪似乎恍若未聞,待邊章說完,也不搭話,仍舊自顧自的說道:“我記得那一日,天剛亮.......大清早,我還沒有睡醒,便聽到院中有腳步聲傳來,更有人說話,十分的嘈雜......我揉揉眼,翻身坐起,看到阿姊令姜正坐在我旁邊,透過窗戶朝院外看......”
“我問阿姊她在看什么,阿姊說,那個孔什么臣的人來了,身后還跟著不少人,似乎來尋咱們阿爹......”
“我聽阿姊這樣說,也探過頭去,透過窗子朝外面看去,果然看到外面站了好多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但認得站在最前面跟我父親和母親說話的人,正是孔鶴臣......”
“隔著窗戶,他們說些什么我聽不清楚......我只是看到父親和母親的神情十分的激動,更是見我父親不停地揮舞著手臂......而孔鶴臣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冷眼看著我父親揮舞手臂,我那時很小,不知道他那種神情是什么......現在想想,是不屑,是冷酷,是無動于衷......”
“我父親李嵇,少時便刻苦讀書,生性溫和敦厚,更是謙謙君子,幾乎從未與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更沒有與人當面揮舞手臂那般失態過......除了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見到父親有那般的舉動......”
“我想要下床,跑到院中聽聽他們說些什么......可是,我阿姊李令姜卻阻住了我,她告訴我,阿爹和阿娘都說過,讓她領著我這個弟弟,待在房中,無論外面發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林不浪凄然一笑道:“當時的我......是真的小啊,為了所謂不惹我父母生氣這個原因......我竟真的沒有出去,就在那窗戶后面,看著我的父親母親,被孔鶴臣和那一群人圍著......”
“后來呢?......后來如何......”蘇凌問道。
“后來,我看著父親跟孔鶴臣那群人一起走了,臨走時還朝著我和阿姊房間的方向看了幾眼......我看到父親朝我這里看過來,還十分高興地沖他招手......我也不知道,當時父親有沒有看到......”
林不浪說到這里,眼神一暗,聲音低沉道:“可是......父親走后,母親卻蹲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子來......”
“我這才和阿姊從房中跑到院中,將母親扶起來......我年紀小,什么都不懂,我還問我母親,阿娘為什么哭了呢?......阿爹又去何處了呢?......”
“我母親見是我們,趕緊擦拭了淚水,然后將我擁在懷中,她說......阿娘剛才被風迷了眼睛......你阿爹跟孔大人一起出去辦事了......”
林不浪凄然一笑,又緩緩道:“我當時聽到是孔鶴臣,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他的,我還說,是孔伯伯.......他好久都沒來咱們家了,可是幺兒還記得他......他家好大好大的......為什么他這次來,只讓阿爹去了呢,幺兒也想去玩......”
“阿姊令姜,比我大上一些,雖然也不全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大體上還是懂了不少的......她看著我,她說,幺兒......那個孔鶴臣不是什么好人......咱們不能去他家的!”
林不浪忽地自嘲一笑道:“我當時還覺得阿姊說的不對,還十分生氣地撅著嘴,大聲地問阿姊......”
“我說,孔伯伯抱過我,還逗我玩,他怎么會不是好人呢?阿姊你騙我......”
“阿姊見我如此,只得嘆了口氣說,具體的她也說不上來,但是她能看出來,我們的阿爹不高興、不開心,在那個孔鶴臣面前很生氣、很激動......所以,這個孔鶴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阿姊還說,小弟若是不信,你問問阿娘......”
“我轉過頭去,我問阿娘......我說,阿娘,阿娘......阿姊說,孔伯伯不是好人......他真的是壞人么?......”
蘇凌聞言,長嘆一聲道:“唉......不浪,當時你年歲還小,你的母親自然不會把實話告訴你的,她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就算她真的告訴你實話,以你的心智和年齡,怕是也會似懂非懂......”
林不浪點了點頭道:“我娘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林不浪......一直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阿娘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幺兒,不管你懂不懂,也不管你看明白不明白......”
“但你要永永遠遠地記住今天你看到的一切,永永遠遠的記住孔鶴臣那個人......只要你活著,就不要忘記......”
林不浪眼中含淚,聲音發顫道:“直到多年以后,我終于長大,我才知道,母親當時說這些話究竟何意......可是父親、母親和阿姊......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李叔父......跟著孔鶴臣走后,就沒有再回來過么?......”蘇凌低低地問道。
“回來了......當天深夜就回來了......雖然回來得很晚很晚,但不浪卻記得很清楚,那晚......我和母親,還有阿姊都沒有睡,一直盯著家門,直到父親熟悉的身影推開那大門......”
“竟然......”蘇凌有些不可思議道,“孔鶴臣那架勢......最后李叔父竟然平安的回來了?......這有些不可思議啊......”
林不浪聲音低沉道:“當時我們等到很晚很晚,才看到漫天星斗之下,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走路還有些踉踉蹌蹌地推開了房門......我母親趕快迎了出去......跟父親打招呼,父親問我跟阿姊睡了沒有,卻見我跟阿姊也隨后走了出來......”
“我們一家人就在那長夜星斗之下簇擁在一起,我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在默默地流淚......直到后來,父親抹掉眼中的淚水......像是在對他自己說話,又像是在對我們每個人說話.......”
“他說.......我們一家人無事就好.......無事就好......我母親聞言,也不再哭泣,使勁地點頭......我見他們都不再哭了,便問道,接下來我們要做什么.......”
“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也許是看到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朝我的小腦袋上輕輕地一拍,然后大聲喊了一句,現在......所有人,回屋......睡覺!......”
“接下來,一切都風平浪靜,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風平浪靜的,沒有一絲波瀾,父親依舊早出晚歸,不是會那些應試的學子,就是去孔府拜會孔鶴臣......母親依舊縫縫補補,照料我與阿姊,柴米油鹽,操持家務......”
“我本以為,生活就要這樣繼續下去了,等到冬去春來,來年春闈,我父親必當蟾宮折桂,到時候入朝做個大官,我們一家就能換一個大房子......就算沒有孔家的大,但也比現在這所房子大上許多的......”
“終于......冬去春來,春闈的日子終于到了......那一天父親換了一套干干凈凈的衣裳,打扮得從來沒有那么的莊重......我們一家人都起得早早的,我跟阿姊梳洗完畢,阿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我們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了父親春闈前最后的一頓早飯......那一餐,我母親還刻意地在我父親的碗中多加了一只雞蛋......”
“我原以為,父親會一個人去參加春闈科考,讓我們都在家等著......可是父親卻對我和阿姊說,待會兒啊,咱們一家人都去......你們就在考場外等著阿爹考完出來......”
“他剛說完......我就應已經興高采烈起來,興奮地大呼小叫,嚷著說,太好嘍,太好嘍,可以陪阿爹去嘍......”
“我看到阿姊也很興奮,阿娘和阿爹看到我這樣,也大笑起來......”林不浪幽幽道。
“這不是挺好嘛......一切都照舊,沒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生啊......”蘇凌插話道。
林不浪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道:“可是.......我并沒有發現,父親和母親,在我阿姊和我面前笑得很開心,可是轉頭的那一刻,他們互相對望,眼中卻滿是冰冷的淚水......”
“我當時還有些不解地問.......阿爹,咱們一家四口去春闈考場啊,還有很遠的路呢......我力氣小,走不動怎么辦......”
“阿爹卻說.......放心吧,外面有馬車,在等著我們呢.......這馬車會帶著我們一家人,一起去春闈考場的.......以后啊,我們一家人,無論干什么,都整整齊齊的,永遠不分開......”
“我聞言,更是歡呼雀躍,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著阿姊的手,跑出門去,就看見那門前,果然有一輛大馬車,穹廬華蓋,好不奢華.......我和阿姊都快驚呆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馬車......”
“就在我跟阿姊驚嘆得張大嘴的時候,阿爹和阿娘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的身后,阿爹蹲下來,撫摸著我的頭,然后他問我,他說,幺兒哦......這馬車漂亮么?.......”
“我使勁地點點頭,我說.......這馬車實在是太漂亮了,幺兒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馬車......”
“阿爹卻看著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么鄭重,他一字一頓地說,幺兒,無論何時,你要記住......為咱們準備馬車的人,就是你見過的那個人,他叫孔鶴臣!.......”
“阿爹似乎害怕我記不牢,便問了我一遍,他說,幺兒,告訴我,為我們準備馬車的人,他是誰......”
“孔鶴臣!......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父親,直到這時,父親方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后他忽地沉聲,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聲音卻有些顫抖,他說......咱們一家人......上車!”
蘇凌認真地聽著,卻忽地發覺到一個關鍵的地方。
然后他緩緩朝林不浪道:“不浪,方才你講的這些,我注意到了一個地方,之前是你母親告訴你,要牢記孔鶴臣,后來你父親赴試時,也告訴你,記住孔鶴臣.......雖然是兩件事,但我總覺得......似乎重點不在那些事上,而是......”
林不浪深吸了一口氣,朝著蘇凌一字一頓道:“重點不在那個人為我們做了什么......而在于,這個人是孔鶴臣!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罷,他們只是想讓我和阿姊,記住這個人,記住......孔鶴臣!”
蘇凌使勁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李叔父夫妻二人,跟你們說的話,都在強調這個人叫孔鶴臣,你當時年歲小,卻記得這么清楚,看來.......這都是你父母二人刻意的強調,讓你記住,你才會牢記不忘的......”
蘇凌頓了頓,又道:“一般來說,牢記一個人,尤其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要牢記這個人,那么這個人,被牢記的原因只有兩個......”
“第一個原因,他可能是你們一家的恩人,你們牢記他,就是以圖將來報恩......”
“第二個原因,這個被你們牢記的人,不是你們的恩人,而是你們血海深仇的仇人......所以,你們的父母,才會一次又一次強調,才能讓你們記住這個你們全家的仇人!......”
說到這里,蘇凌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很顯然,那大鴻臚,所謂對你父親李嵇有知遇之恩的孔鶴臣.......他屬于第二種!”
林不浪點了點頭,神色凄然而又滿是悲憤的恨意道:“公子......你說的很對,我的父母,就是在告訴我們,這個孔鶴臣,是我們李家最大的仇人......”
“幺兒,令姜,無論何時何地,你們都要牢記不忘!......”
蘇凌沉沉點頭道:“看來孔鶴臣一定對你們李家,或者說對李嵇叔父做了什么,使用了什么陰謀......這些事情,不浪,你父親和母親都知道,只是他們選擇了獨自面對,而并未將這些事,告訴你們......但是,李家的仇人是誰,這是你和你阿姊必須要知道的......因為你們流的是李家的血......”
林不浪點了點頭,這才凄然道:“直到我母親臨死之前,她將我和阿姊叫到榻前,才將當年孔鶴臣是如何害我父親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也是在那時.......我才終于明白,阿爹和阿娘,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要我記住那個人,那個孔鶴臣!......”
林不浪說著,呼吸一起一伏,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蘇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平復一陣。
只有邊章,頹然地坐在那里,默默流淚,似乎關于李嵇與孔鶴臣之間的事情,邊章從最初一開始,就是十分清楚的......
林不浪低低的喘息了許久,終于平復了下來,聲音低沉,繼續緩緩的說道:“接下來的幾天,所有的春闈考試,我們一家人都想第一天那樣,一起陪著我父親去考場,父親總是打扮得很莊重,不慌不忙的下車,不慌不忙地沖我們招手,不慌不忙地邁步走進春闈考場的大門.......我母親左手攬著我,右手攬著阿姊,我們三個人,看著父親和那無數的學子考生們,一起走進考場之中......”
“每日如此.......那孔鶴臣為我們一家準備的馬車,也每日的按時按點......只要我走出門時,那馬車就已經等在那里了,而且,幾日下來,那趕車的馬夫都不曾更換過,從頭至尾都是同一個馬夫......只是,我卻有些小小的奇怪......”
蘇凌疑惑道:“奇怪?如何奇怪了......”林不浪道:“這馬夫從第一次見到我們一家人時,到最后一次送我們一家人去考場,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便是連笑都未曾笑過......”
“總是那樣,神情木然......就像一個會動的木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