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陽的小甲殼蟲并沒有直接開回易小青的家，而是選擇在趙月娥家便停了下來。
趙月娥的家比起易小川家自然就要差一些了，還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修建的一層小平房，三間房，中間有一個小院子，用水泥抹了地面，可以曬曬糧食什么的。
趙月娥的母親和父親此時都不在家，剛剛放晴的天氣，陽光再度露了出來，只是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實在沒有辦法用明媚來形容，只能說是挺亮，而遠處已經刮起風來。
易陽將車子停在院子，下了車，幫忙把那一背篼水果給搬到家里去了。
就在堂屋里，這么熱的天氣，倒也不必生火取暖，因為堂屋里有灶臺有火爐，房梁上還掛著幾雙臘肉，自然少不了煙熏，屋子看起來黑黢黢的。
倒是農家的房屋常態如此。
當然，將易川讀書的事情給敲定以后，便沒有特別需要花錢的地方了，前一陣子跟二嬸商量著準備把房子再翻新一下，修個兩層的小樓房出來。
二叔家在農民家庭里已經算是很好過的了。
易陽想著，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可以把父親留給自己的那套房子送給二叔……當然，姐姐的那套房子要留著，倒不是因為它很值錢，而是因為那套房子是夢開始的地方，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在農家的生活自然很無聊。
趙月娥去洗了一盆脆李，端上來，易陽也不客氣，隨手就拿了一個起來，嘗了一口，可以拿來賣的，還賣得出去，味道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總要做點什么事情，聊天吧，又有些無聊，作為主人的趙月娥自然是心情最為難受的，客人來了家里，總要給他們找點娛樂性的東西。
“我們要不然看電影吧？”
家里有一臺很老的DVD，還有一些電影的碟片。
易小青說：“好啊好啊！”
趙月娥望向易陽：“易陽怎么樣？”
易陽點點頭：“行啊。”
趙月娥這才樂滋滋地跑去找碟片，抱了一個盒子過來，一打開，里面有幾十張電影碟片。
“看什么好呢……”趙月娥一把將碟片倒了出來，翻找起來。
其實這些電影她小時候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在那個沒有多少娛樂項目的時期，能看看電影已經是極為難得的消遣，哪怕重復看了很多遍，也依舊會覺得有趣。
易陽看了看，基本上都是些周星馳、劉德華、李連杰等人主演的的港片，諸如《逃學威龍》、《給爸爸的一封信》、《黃飛鴻》、《賭神》之類的。
趙月娥看了看易陽，有些不好意思。
對于心思細膩的人來說，又怎么會不在意一些物質上的東西呢？
即將進入大學，除了憧憬和興奮，還有一份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忐忑……仔細想那份忐忑的輪廓，其實還是一種自卑。
理性告訴自己，這樣的自卑是沒有必要的，而她能做的卻也只有客觀地、正確地看待它了。
挑選了一部成龍的電影看。
成龍電影的特點除了喜劇動作，還有就是美女，能在成龍電影里出言女主角，甚至女二女三，都是跨越時代的美女。
電視屏幕亮了起來。
一開局就是大長腿，火辣的裙擺，易小青和趙月娥都有些不太好意思，看了看易陽，發現他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嗯……哼。
一面看著電影，易陽便一面挑起了話題。
“對了，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去填志愿？”
填志愿要用到電腦，而她們兩個人都不具備條件。
原本他們這種情況的，往往到學校里去，學校會十分樂意幫忙，也可以在外面的網吧里做這件事，趙月娥和易小青都滿18歲了嘛。
趙月娥看了看易小青，說：“我應該不會變了，倒是隨時都可以……就是小青……”
易小青猶豫了一下，說：“我……”
她的事情，比較麻煩。
易陽前一世，她是被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渾渾噩噩地讀了四年，畢業以后運氣也比較好，考老師那一年競爭也比較小，就上了。
而今年，她的成績還可以讀一個相對更好一點的大學……
清河縣是貧困縣，每一年針對貧困縣，都有一定的扶持計劃，今年就有定向到清河縣的政策招生，填報錄取以后，上大學讀四年畢業后，通過一個很簡單的考試，就能直接回到原籍分配工作。
因為填報的人員只有戶籍所在地的學生能填報，競爭會很小，而排在她前面的人并不多，選擇要填這個志愿的貌似沒有。
易小青的某一個長輩東打聽西打聽，知道了這個志愿，便強烈建議她填報。
易小青的父母，主要是王花，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這個志愿多好啊！一畢業就有工作！”
“雖然是事業編，但是也是編制啊！鐵飯碗啊！”
“離家這么近，還有比這個更好的選擇嗎？”
“關鍵是學費全免，每個月還有幾百塊的生活補助！”
大家給出的理由都很有道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考慮過易小青的想法。
易小青不想填那個志愿。
而原因自然是因為……她不想繼續待在父母身邊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心中就已經萌發了一顆種子，只要等自己獨立的年紀，就跑，跑得遠遠的。
她很渴望外面的世界啊。
長這么大，還一次遠門都沒有出過，電視上經常說的旅行、旅游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奢望。
她不像趙月娥，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想要讀什么專業，將來要做什么。
但是她同樣有屬于自己的一份堅定。
不管選什么大學，讀什么專業，她都希望可以到大城市去生活，她再也不愿意一直就在這片狹小的天空下面，只能通過屏幕窺探外面的廣闊無垠了。
她不是一個擅長集中注意力的人，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她可以說是一直都徘徊在“差不多”的程度里生活。
多年前跟易陽的談心，讓她下定了決心，要在高考這個人生的轉折點，不再“隨便”轉。
為此，曾經上課喜歡打瞌睡發呆的她，開始認真聽講，強逼自己跟上老師的進度記筆記。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覺得那是一條無望而漫長的道路，不斷地自我懷疑，自我審視，像是海灘上擱淺的魚。
二診考試的時候，甚至只考了480多分，不甘心、委屈、無力、膽怯等等復雜的情緒裹挾著她，那天她提前離開了教室，一個人在空曠的樓梯間哭了好久好久。
她在自己能用力的地方，用盡了全力。
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大家都很平靜，她也不例外，一切塵埃落定，大家依次走出校門，告別了中學時代。
結果不差，甚至出乎意料地好，雖然比不上趙月娥，但也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
她本來以為，屬于自己的時光就要到了，但是發現自己的分數，卻成了一道枷鎖，牽著那道枷鎖的人，兜兜轉轉又把自己趕回了原地。
如果真的被那個志愿錄取，四年大學將變得毫無意義。
這是連她自己都能想通的事情。
因為你無論在大學里努不努力，結果幾乎都已經注定，那么還有什么可努力的呢？
而畢業以后，將強制簽訂一份為期8年的服務合同，也就是說，自大學錄取的那一刻起，未來12年的生活便已經固定了。
從嬰兒長大到如今，也才過去了18年。
對她來說，12年實在是一個漫長到可怕的數字。
很多人說過類似的話，諸如將來你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就會明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多么不容易……
不聽不聽，一句也不想聽。
因為這件事，跟她的媽媽又一次吵了架。
而在最激烈的時候，她媽媽的一句話再度讓她的心如死灰。
“好！伱不想填這個志愿，也行！那你就自己去找學費！”
回想那一刻的情形，她想這世上不會有誰在某一刻的絕望無助勝過自己了。
她只是希望易陽能幫她，可以讓王花有一點想法上的改變。
剛才在車上，并不太方便將自己的心情訴說給易陽聽，只是說，希望易陽能幫忙讓媽媽聽聽自己的想法。
“我……我還沒有想好。”易小青故作輕松地說了一句。
易陽看了一眼易小青，眼神微微閃爍，沒有說什么。
電影并不長，下午四五點的時候，亮起了結束的字幕。
那個年代的電影真是簡潔之美，故事結束的時候，畫面定格，然后字幕開始上升，偶爾放一點拍攝花絮，嘻嘻哈哈地就結束了，不像現在的電影，結束了還要各種鳴謝，各種工作人員，很長時間才能演完，而且為了讓觀眾看完，還要故意安排一個無聊的彩蛋在后面。
易陽想著，以前的電影講故事，現在的電影講只講畫面，其實越來越難看了。
就像塞爾達，探索的是游戲性和趣味性，一些所謂的3A大作，只知道一味地優化畫面，失去了游戲的本質。
好看有用嗎……
說到好看……
易陽看了看易小青和趙月娥，突然說：“嗯，我們進一趟城吧。”
“進城？”
“現在？”
易陽微微一笑，說：“當然是現在了。”
“干什么去啊？”易小青有些猶豫，但想了想，反正跟易陽待在一起，哪怕她媽媽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
趙月娥也有些遲疑，這個時間到縣城去，回來可就很晚很晚了。
農村的夜晚，是很黑的。
易陽說：“給你們買兩件衣服。”
“呃？”
易小青和趙月娥都穿著一條牛仔短褲，下面是涼鞋，上半身是一件小短袖衫，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學生模樣。
作為有血緣關系妹妹的易小青自然是很開心了，雖然有那么一絲絲羞澀，但總的來說是很高興的，也很樂意，只是又覺得痛快答應下來會顯得……太那個，于是扭扭捏捏地說：“那個……有點晚了，不好吧……”
而這話在趙月娥耳中則有些奇妙的感覺了。
給易小青買禮物自然是很合理的，但是自己呢……雖然自己是易川的表姐，但實際上跟易陽是沒有血緣關系的。
接受他的禮物，就會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
趙月娥站了起來：“我這個衣服不好看嗎？”
易陽盯著她的衣服看了看，才說：“對了，你剛才叫我什么來著？”
趙月娥表情頓時一僵，“呃……”
易小青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拉著趙月娥：“去就去吧。”
“我……”
趙月娥咬了咬嘴唇，哪個女孩子不想要新衣服穿嘛……
只是那份道德感，實在羞于接受別人的無緣饋贈。
只是，剛才他說，“剛才叫我什么來著？”
嗯……哥哥啊。
想到這里，她懷著一種奇妙的情緒，羞澀地點了點頭，悻悻地去收拾東西了。
一個小時以后，他們三人已經到了縣城里。
縣城自然比不上漢寧市，沒有那么高大上的商業廣場給他們逛，但是幾家品牌店還是有的。
易陽帶著兩個妹妹在城里游蕩，四處閑逛。
易陽能夠感受到兩個女孩兒的開心，看到好看的衣服，她們的眼睛真的都亮了，這種表情真的很很有趣，一個人真的能給人眼睛一亮的感覺。
但是逛了幾圈，易陽發現兩個女孩兒雖然眼中流露出喜歡的表情，但是有意無意地看到了吊牌，又擺擺手，說不喜歡了……
看著這一幕，易陽微微沉思，然后在她們挑選下一件衣服的時候，不由分說，十分強勢地告訴她們，這件衣服很好看，包起來……
包起來……在包起來……
對兩個女孩兒來說，后面的購物環節，就變成了忐忑、不安、羞愧，又夾雜著開心的情緒了。
她們說夠了，易陽則隨手指指下一家：“最后一家，逛了就走……”
出來的時候，易陽的手上又添幾個袋子。
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天際，清河縣浸在暖洋洋的紅霞之中。
易陽帶著兩個女孩兒吃飯，選了一家新開的茶餐廳。
小縣城的茶餐廳，并不算貴，但是對兩個女孩兒來說也是高端的消費了。
一路上不知道已經說了多少句謝謝，此時連說謝謝這件事，也顯得扭捏起來。
在等待上菜的時間，易陽拿起桌上的檸檬水壺，給兩個女孩兒一人倒了一杯。
“志愿這件事，我能理解你，我也支持你做出自己的選擇，但是有一些關于大學的事情，要跟你講一下。”
易陽便慢條斯理地講起來，有關他了解到的信息，時下什么專業比較吃香，大學畢業的那幾年，又有什么專業比較好。
易小青則是越聽越高興，因為在她的視角下，易陽并沒有分析填報定向志愿的好處……
其實，易陽此時的境地是兩難的。
他沒有辦法肆無忌憚地支持易小青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因為王花畢竟是她的母親。
如果他明著支持，那幾乎就是在鼓勵她跟她母親決裂。
年少的經歷其實讓易陽明白，父母一定是無條件愛自己孩子的這個命題是個偽命題，雖然絕大多數人的確愛自己的孩子，但總有那么極個別……
這件事，他實在不方便插手進去。
可是他也明白，自己幾乎成了易小青唯一的救命稻草。
喝了一口水，易陽緩緩問了一句：“聽了我這么多分析，你有沒有自己的想法呢？”
易小青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說：“我想學漢語言文學。”
易陽笑了笑，這個專業呢，別的不提，至少考公的機會是很多的。
“嗯，至于你說的，關于是填定向的問題……”易陽頓了頓。
“還是要你自己來決定。”
易小青微微一怔，默默地低下了頭……
其實，她也知道易陽的難處。
“但是……”
易陽放下杯子，認真地說：“我會給你一個承諾，無論你選擇哪條路，我都會給你一條后路。”
“如果你選擇了走定向，讀了幾年書，也懂事了，將來還是不想回來，我幫你支付違約金。”
易小青一愣。
“如果你上了某個大學讀漢語言，將來又想要進體制了，或者想要回清河縣考編，我也會鼓勵你去考試，你可以在漢寧市，我給你找個輕松的事情一邊做著，一邊考試。”
聽完，易小青不知為何，心頭竟然一酸，一股暖流自胸口一下子就沖到了眼眶。
“我……嗚……”
易小青的眼淚就要涌出來的時候，易陽拿這餐盤里的一塊華夫餅，塞到了易小青的嘴里。
“好啦，吃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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