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護難道是他們相見就能見到的嗎?
對于一個昭武九姓的胡人,自己愿意轉達他的意見,老校尉感覺自己的話已經很客氣了,只不過他沒想到對方顯然并不滿足。
“這位將軍,還請借一步說話……”
瞅了安達顯半天,考慮了一下現在龜茲和昭武九姓之間類似共存的關系,老校尉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帶著安達顯走到了旁邊無人的空地。
“想說什么就說吧,只不過希望你說的確實有用。”
“這位將軍,我確實是從長安而來,而且有著重要的使命,確實需要面見大都護,還請將軍……”
安達顯沒說假話,但是這話聽到老校尉的耳中卻顯得格外刺耳,剛才這家伙就說自己是來自長安,現在……
“你說你來自長安,有何憑證?”
憑證,安達顯有些發愣了,自己做好了準備,率領商隊從長安出發的時候,郭戎率領長纓軍早就跟隨太上皇一起出征了。
郭戎不在長安,主持一切的自然就是長公主。
長公主給了自己需要的絲綢、茶葉、蜀錦,給自己補充了大量的人手,給了自己在河西、在沙洲的一部分大族的聯系。
但是卻沒有給自己任何有直接證明身份的憑證,至于原因,安達顯也知道。
尋常的商隊吐蕃人未必會在意,但是如果錘實這是大唐敦煌長公主府的商隊,吐蕃人能干出來什么就不好說了。
畢竟,長公主府的駙馬郭戎在隴西、隴南可是把吐蕃人揍得哭爹喊娘,吐蕃人費盡心機,幾十年取得的戰果被這一戰徹底推平。
只不過,在這之前,穿越河西走廊,哪怕在進入沙洲,和沙洲張氏接頭的時候,都沒有人對自己來自長安提出過疑問,唯獨在這里……
不過這也難不倒安達顯,作為一個真正合格的商人,最起碼的準備是需要有的,尤其是龜茲這戰略核心的目標。
“不知道張泰成將軍可好?”
張泰成!
聽到這個名字,老校尉……
原本有些句僂的身形立刻挺直。
原本松弛狀態的身體一下子繃緊。
原本有些不屑的目光變成了警惕。
原本帶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一下變得極為銳利。
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殺氣,在一瞬間幾乎凝聚成了實體。
左手握緊刀鞘,右手緊握刀柄,微微出鞘的橫刀在陽光的照耀下展現出了一抹精光。
橫刀與刀鞘摩擦產生的“刺啦……”聲音,給人一種極度的震懾感。
在那殺氣的注視之下,安達顯甚至感覺自己的咽喉被緊緊扼制住,使得自己根本就無法呼吸。
僅僅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名字,眼前看起來年近七旬的老校尉直接暴起,從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從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將軍。
戍守龜茲多年,安西軍的老頭子們已經太熟悉彼此的狀態,老校尉的狀態改變的一瞬間,立刻在他十幾步之外的其他白發兵看到。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在商隊的伙計、隨員,安西軍軍中的娃娃兵乃至新補充的神策軍還沒有任何察覺的時候,數道命令已經從這些老頭子們的口中下達。
娃娃兵和神策軍雖然沒有看出老校尉的變化,但是在執行命令方面卻沒有絲毫的猶豫,隨著老頭子們命令,城門處的所有安西軍迅速活動了起來。
城門開始關閉,士卒開始集結,弓上弦,弩上箭,近百名不同年齡段的唐軍組成的安西軍將空地上的商隊團團圍住。
僅僅一瞬間的殺氣,安達顯險些被直接嚇尿,雙腿雖然已經如同篩糠一般,但是終究是沒有倒下。
好在那暴起的殺氣,并沒有持續太久,短短不到十息的時間,殺氣消退了回去。
殺氣離開的一瞬間,安達顯勐烈地喘息著,就好像溺水者突然露出水面一樣。
不再被濃重到讓自己窒息的殺氣浸透,安達顯稍稍松了一口氣,說實話,剛才他已經快被嚇尿了,如果再多來幾息,安達顯感覺自己大概率會直接跪下。
饒是如此,明明是在隆冬時節,回過神的安達顯依舊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徹底濕透。
本能地用眼角的余光掃視旁邊,看到周圍的場景,自詡經驗豐富,自詡見識過西市大場面的安達顯再次被狠狠地震驚了一下。
當然,暴起之后殺氣的消退并不是老校尉心思手軟,而是老校尉反應了過來。
三千來自大唐的援軍抵達龜茲是瞞不住的,而且郭昕從一開始也沒有隱瞞的意思,而是大大方方地將如今實力暴漲的安西軍展示在了整個西域的面前。
只不過,無論是吐蕃人、回鶻人、大食人、粟特人(昭武九姓)、葛邏祿人,知道的也僅僅是他們來自大唐,非常精銳而已,至于其他的可以說一無所知。
至于帶領這支援軍的將領叫做張泰成,哪怕龜茲城內,知道的人也多,不過是安西軍老卒中的校尉、郎將以及大都護郭昕。
以安西軍的口風,其他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這個名字,能一口說出張泰成,眼前的人多半不是來自回鶻、吐蕃或者大食的細作,而確實大概率來自長安,肩負使命也多半不是假的。
不是細作如何?
來自長安如何?
肩負使命如何?
在鎮守龜茲已經整整五十年的老校尉眼中,除非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白皮黃心,否則眼前的這個家伙這依舊是一個昭武九姓的胡人。
既然是胡人,那么在老校尉看來,所有的胡人都有同樣的一個劣根性:畏威而不懷德!
而從剛才這家伙的表現看來,這家伙或許在為大唐做事,但是并沒有被調教好。
既然已經決定為大唐效力,不管是哪家的人,老校尉感覺自己都有義務為安達顯來自大唐的主人調教下一個這個胡人雜種。
于是,殺氣被收攏之后僅僅兩三息之后,老校尉那殺氣騰騰的眼睛再次盯上了安達顯,剛剛回神的安達顯瞬間感覺到了來自靈魂的戰栗。
同一時刻,老校尉的右手如同老虎鉗子一般,一下子抓住了安達顯的衣領。
下一瞬間,看起來骨瘦如柴的老校尉,揪著安達顯的衣領,一下子把身高六尺有余,體重超過兩百斤,看起來可以把兩個老校尉裝起來的安達顯提了起來。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會知道張泰成?如果說不清楚,你還有你的人,今天休想離開龜茲城!”
當二百多斤的自己,被干枯得如同雞爪一樣的手拎起來的時候,這種震撼比剛才的殺氣更讓安達顯震驚。
殺氣這東西和經歷有關,和閱歷有關,至少安達顯眼中的“殺神”郭戎,是沒有這個老校尉身上的殺氣和血腥更濃重的。
在心底,對于這位老校尉,安達顯更多的驚嘆和震撼,而不是畏懼,畢竟拳怕少壯,而自己是四十多歲的壯年,而對方是年近七旬的老卒,真的拳拳到肉的時候,自己未必就會遜色于對方,畢竟安達顯手上也是有不止一條人命的。
然而,能單手把自己提起來,則說明這老家伙血氣或許衰竭了,但是力氣還在,長時間的鏖戰或許堅持不了,但是揮刀砍下自己的腦袋,或者揮動陌刀直接將自己噼成兩半是絕對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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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拎起來的一瞬間,看到了老校尉的眼神,安達顯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后稀稀拉拉的液體從安達顯的褲腿滴落了下來,很快被凍成了冰。
安達顯尿崩了!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會知道張泰成?如果說不清楚,你還有你的人,今天休想離開龜茲城!”
當單手提著安達顯的老校尉問出第二遍的時候,安達顯的大腦才緩緩地開始運轉,然而那巨大的刺激和震驚之下,安達顯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那種氣度和泰然。
不僅如此,受驚過度的他,甚至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
“將……將……將……軍,我來自長安,來自長安敦煌長公主府,我……”
敦煌長公主府!
聽到這幾個字,老校尉的神色終于緩和了起來,殺氣被徹底收斂了起來,右手向前用力,安達顯被直接摔在了地上。
敦煌長公主老校尉是知道的,準確說是聽到那些來自神策軍的年輕人說過,敦煌長公主是太上皇的義女。
當然,對于老校尉來說,比敦煌長公主更重要的身份,那是郭戎的媳婦!
“你是郭戎派來的人?”
聽到老校尉的詢問,被摔在地上的安達顯顧不得疼痛,掙扎著立刻爬了起來,恭敬而謙卑地回答。
“是的!是郭駙……郭將軍!”
“那你這次來到龜茲是有什么任務?”
“這個……”瑟瑟發抖地安達顯看到老校尉犀利的眼神之后直接就是一個哆嗦,然而,最后還是咬著牙瑟瑟發抖地說道。
“將軍,郭將軍要求我要見到大都護,在見到大都護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說……”
原本安達顯以為面前的老校尉會勃然大怒,然而,讓他意外的是,老校尉僅僅是點了點頭,面色也越發的柔和,看向他的目光也不再那么具有壓迫感。
“這還差不多,也不完全是廢物……”
喃喃自語了兩句之后,老校尉朝向遠方大喊道。
“老柳,把城門打開吧,老吳,讓將士們收了兵器,還有你,小封子,過來!”
兩名老校尉差不多年齡的白發兵呵呵一笑,開始指揮他們手下的年輕人調動,而被那名詢問老校尉為什么抬頭見日,不見長安的娃娃兵也匆匆跑到了老校尉的旁邊。
看著娃娃兵臉色崇拜的目光,老校尉呵呵一笑。
“小封子,你馬上去通知大都護,長安來人,是那小子派來的,請大都護指示下一步如何處理。”
娃娃兵離去,老校尉聞了聞有些腥臊的味道,皺起了眉頭。
“去換一套衣服吧,大都護可不喜歡尿褲子的人,要讓他聞到了哪怕你是郭戎派來的,也免不了一頓軍棍,等你換好了衣服,估計就該有人來接你了。”
說完之后,老校尉沒有再理會安達顯,而是飄飄然地離去,緩緩的重新登上城樓,回到了他的崗位。
一刻鐘之后,換好了衣服之后的安達顯,在那個娃娃兵的指引之下,來到了一位年過七旬,身材高大,身形挺拔,面容消瘦,滿頭銀絲,目光炯炯,精神矍鑠,不怒自威的老者面前。
歲月和時光,在這位老者蒼老的面容上留下了滿滿的印記。
然而,此時此刻,安達顯卻恭恭敬敬地站在老者的面前,不敢有絲毫的異動。
安達顯知道眼前的人是誰,那就是檢校尚書左仆射、安西大都護、安西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昕。
認真地盯著安達顯端詳了半天,郭昕平靜地說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
若是換做以前,安達顯大概會直接脫口而出,然而剛剛被老校尉狠狠地震懾了一輪之后,此時的安達顯再也不敢擅自改變郭戎曾經的囑咐。
看了看房間之內幾名披堅執銳明顯正值壯年的衛士,這些人恐怕應該就是那些原屬于神策軍的軍卒,猶豫了一下之后,安達顯最終還是開口道。
“是否可以請大都護屏退左右,有一些東西,我不敢擅加揣測,所以現在只能說給大都護一個人可以聽,至于大都護如何判斷與小人無關。”
聽到安達顯的這句話,郭昕呵呵一笑,隨即揮了揮手。
“好了,客人既然有要求,那你們幾個先退下去吧。”
“大都護這怎么能行?萬一這一個人是來自回鶻或者吐蕃的奸細……”
“你們呀,放心吧,我還沒到了老湖涂的時候,而且……”
“好了,快下去吧,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要緊事,你們在這恐怕會耽誤了大事……算了,把封潼留下行了吧!”
幾經糾結,郭昕身邊幾個衛士離去,只剩下了引領安達顯而來的娃娃兵茫然地留在了房間之內。
“好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那么現在可以說了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郭昕問出了自己的問題,而安達顯也沒有任何的猶豫,立刻直接跪倒在地行的大唐的跪拜之禮。
“拜見大都護,安達顯奉郭戎將軍之命,從長安而來,郭將軍給我的任務是率領商隊開辟長安到安國之間的上路,另外……”
說著,安達顯將手伸入了自己的懷中。
看到這個動作,名叫封潼的娃娃兵立刻將手放在了橫刀之上,但凡對方有任何不妥……
不過,還沒等他出刀,郭昕用手在了封潼的肩頭,面帶笑容地阻止了他的動作。
而安達顯也沒有從懷中拿出匕首一類的東西,相反,他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平鋪在了旁邊,然后從角落里撕開了一個口子,從中取出了一個油紙包。
看到這個油紙包,郭昕笑了。
郭昕自己沒有直接動手,而是示意封潼從安達顯的手中接過油紙包。
接過油紙包,封潼認真檢查,確認無損之后將封印口打開,從中取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郭昕。
接過信,打開信,看到了信上那一排排歪歪扭扭地用炭筆書寫的字體之后,郭昕笑了,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郭戎能用炭筆,寫出這么一副歪歪扭扭的破字。
這幅字堪稱天然的防偽標志,其他人想模彷都模彷不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郭昕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昔日,義父曾問我,為何抬頭見目,不見長安,當日郭戎對義父解釋說大唐在地球上,太陽比地球大,自然比長安大,不過今日,郭戎知道自己錯了,抬頭看天,可以見日,但未必不見長安!”
“抬頭望天,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低頭望地,凡我大唐將士所在,忠貞之士所處,皆為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