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云安城。
初夏的陣雨,便如同夜闖深閨的采花小賊,來時風急雨驟,去時行色匆匆,只留下溝壑間的泥濘水漬,和那一樹帶雨梨花。
風停雨住,京城街頭逐漸活躍,百姓陸續走出家門,販夫走卒沿街叫賣:
“包子——”
“賣煤咯……”
滿街嘈雜聲中,一支車隊從天水橋的街口緩緩駛來。
馬車在后,前方是十三騎押車武人,皆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腰后橫刀,風塵仆仆。
京師重地,江湖氣這么濃的隊伍著實罕見,不少行人側目打量,卻見車隊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蓑衣下穿著黑袍,肩膀上站著一只大白鳥,身材高大、皮膚白凈,雙眸烏黑泛著明亮色澤,一雙劍眉,更是俊氣臉龐多了三分凌厲。
“哇——娘,快看,那個哥哥長得好俊!”
“噓別亂喊,羞不羞?”
“那只鳥好胖”
“嘰?”
“嘿?還能聽懂人話!”
街上少婦少女的贊譽,黑衣年輕人恍若未聞,目不斜視帶著隊伍,來到街尾的鎮遠鏢局外。
整個天水橋的商鋪,都掛著‘裴’字家徽,鎮遠鏢局亦是如此。
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買下一條街的人家,顯然不是小門小戶,派頭十足,鏢局黃木青瓦的高大門頭外,時常站著兩個撐門面的鏢師。
瞧見不認識的馬隊到了門前,一名鏢師上前拱手,行了個江湖禮:
“閣下是?”
“夜驚堂。”
鏢師面露茫然,掃了眼一眾氣勢不俗的武人:
“未曾聽過閣下大名。閣下是來運鏢,還是……”
“踢館。”
此言出,街面一靜。
本來閑逛的路人,全都圍了過來,連街邊賣餛飩的小販,都放下湯勺,手在圍裙上抹了抹,踮起腳尖打量:
“怎么回事?”
“踢館的,這場面在京城著實少見……”
鏢局外的兩名鏢師,見黑衣年輕人來者不善,臉色皆沉。
換成尋常愣頭青,應該出言喝退,但門外十三騎,個個帶刀,架勢和滅門似的,不太好惹,鏢師神色還是比較客氣,拱手道:
“京師重地,嚴禁私斗。我們東家是正經生意人,遵紀守法,踢館的事兒接不了,閣下若是和東家糾紛,可以去擊鳴冤鼓,咱們去衙門說理……”
此言出,圍觀群眾當即開始喝倒彩:
“咦……”
“還習武的,人家都打上門了,你讓人去報官像話嗎?”
“對呀……”
黑衣年輕人自腰后解下佩刀,丟給背后一人,赤手空拳道:
“讓你們鏢頭出來,打一場我就走。”
眼見街坊全圍了過來,鏢師面露不悅,旁邊一人往街邊跑去,看模樣想報官。
可惜,剛跑出幾步,就被黑衣年輕人背后的刀客攔住了去路。
“嘿!你……”
此舉一出,鏢局大門后就沖出七八人,手提刀槍,臉色震怒。
鏢局內部,也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嗓音:
“小子,年輕氣盛可以,但眼睛得擦亮點……”
眾人轉眼看去,卻見鏢局大院的正房里走出一人,穿著一襲錦袍,身材魁梧,滿是老繭的右手,轉著兩枚鐵核桃。
咔咔……
門外的鏢師見狀,連忙開口呼喚:
“陳爺,這小子鬧事。”
圍觀的街坊,眼熱起來,七嘴八舌說著:
“陳彪都出來了。”
“這俊哥兒不會被打死吧?”
“京城哪敢出人命,最多打吐血。”
“這么俊,打吐血也心疼呀……”
唰——
眾人還沒說兩句,忽聽街面傳來一聲破風輕響。
諸多鏢師和行人,只覺眼前一花,原本坐在馬上的黑衣年輕人,不知如何發力,便沖天而起,自鏢局丈余高的門頭上方躍過,砸入鏢局大院。
剛從屋里走出來的陳彪,被此景驚得一哆嗦,本能丟出兩枚鐵核桃,卻被黑袍年輕人一袖掃開,繼而就是蒼鷹撲兔,一爪扣在了他脖子上。
嘭——
眨眼間,人高馬大的陳彪,就被摁在了背后的門柱上,撞掉了屋檐上的幾片黑瓦。
啪嗒——
瓦片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也驚的院內十余名鏢師一個抖,眼神驚悚。
陳彪駭的面無人色,連反抗的意思都沒有,急聲高呼:
“少俠且慢!我就是個鏢頭,你有仇找東家去,別沖我來啊……”
能說出話來,顯然就沒下死手。
黑袍年輕人單手抓住陳彪的脖子,偏頭示意門外的一個老刀客:
“他叫楊朝,以后他是鏢頭,你是老二,明白嗎?”
陳彪莫名其妙,但被掐著脖子也不敢還嘴,只是攤開手道:
“少俠,我們這是按時交商稅的正規行當,不是江湖碼頭。東家不同意,你把我打死我也做不了主呀……”
“家父裴遠峰,你們東家的胞弟,讓我把家中產業給你們送來。今后他們就是鎮遠鏢局的人,若有虧待,唯你試問。”
陳彪一愣,打量黑衣年輕人幾眼,驚疑道:
“你是二爺的兒子?!你怎么姓夜?”
夜驚堂并未回答,說完話后,取出一疊百兩面額的官票,拍在陳彪胸口,轉身離去。
門外,街坊鄰居都看愣了,交頭接耳輕聲嘀咕:
“好俊的身手……”
“這是裴家的少爺?”
“聽起來是……以前裴家是有個老二,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跟隨而來的十二騎鏢師,表情都很復雜,為首的楊鏢頭,把刀遞給走出門的夜驚堂,勸道:
“少東家,你何必如此?老東家愛說酒話,你不用當真,你這凈身出戶,能去哪兒啊?”
“江湖。”
夜驚堂接過佩刀放回腰間,讓寵物鳥停在肩膀上,看向天邊的朝陽,輕輕吸了口氣。
身形看似灑脫,但那雙澄澈眸子里,卻閃過了一抹‘天地雖大,卻無一處可安身’的迷茫。
來到這個名為‘大魏’的朝代,已經十八年。
兩三歲時記憶逐漸蘇醒,夜驚堂便生活在大魏邊關小鎮的一家鏢局內,是東家裴遠峰走鏢途中撿來的棄兒,因為他嗓門大哭聲響亮,給他取名‘夜驚堂’,收為了義子。
裴元峰年輕時打架受了傷,終生未娶、無兒無女,對他這義子的成長十分‘關懷’——一天揍三頓、逢年過節加倍——硬是把奢望靠‘抄詩釀酒造肥皂’揚名的夜驚堂,揍成了鏢局的金牌打手。
就在上個月,裴元峰酗酒成性,一場大醉后,死在了酒桌上。
夜驚堂料理后事,在裴遠峰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信。
信是為防不測提前寫的,上面只說了三件事:
一:裴元峰年并非尋常人,曾經是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本想等他成年看清楚品性,再教他‘絕世刀法’,但他能看到信,就說明他沒這個福氣了。彼此父子一場,他得自己想辦法練刀,去找當年打傷裴元峰的人尋仇。
裴元峰年人都沒了,是不是真高手,已經不重要。子報父仇天經地義,夜驚堂對此并無異議。
可能是怕他沒地方學高深武藝,裴遠峰還告訴了他一件秘聞,也就是第二件事——前朝滅國時,裴遠峰的師父趁亂摸入皇宮,偷到了《鳴龍圖》殘卷。
傳言《鳴龍圖》乃無上秘籍,記載九種奇門秘術,得其一便能力壓常人,全學會可長生不老、羽化登仙。
但當時廝殺太慘烈,沒帶出皇宮,就地埋在‘后宮’一顆銀杏樹下,裴遠峰讓他若有機會,務必進宮取之。
夜驚堂當時看到這里,想當無語。
從描述來看,《鳴龍圖》應該是他盼了十八年的‘外掛、金手指’。
這種獨一無二的人間至寶,他自然想要,但埋在皇城‘后宮’,讓他一個大老爺們去取,他自宮當太監混進去不成?
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這事兒等于沒說,對夜驚堂影響最大的,是最后一件事:
裴遠峰少小離家至死未歸,覺得虧欠父母,讓他把鏢局產業變賣,給遠在京城的裴家送去,沒說給他留一分錢。
夜驚堂若不是看見書信,都不知道孤苦伶仃的義父,還有一房兄弟。
好歹父子一場,他未曾盡孝,也在家里忙活這么多年,直接讓他凈身出戶,把家業給親戚,著實有點沒把他當兒子看。
換做尋常人,肯定不搭理這封信,反正沒外人知道。
但夜驚堂不一樣,上輩子早已成為過去,在這個世界,他只有一個親人,彼此毫無血緣,能把他撿回來撫養成人,已經是對他仁至義盡,他甚至沒來得及報答盡孝。
夜驚堂最終還是遵從遺囑,賣掉了邊關小城的鏢局,換了一千兩銀子,帶著十二個愿意走的鏢師及其家眷,千里迢迢來到了大魏京城。
夜驚堂七尺男兒,不可能寄人籬下。
如今安頓好義父手下的老人,家產交給裴家,夜驚堂就徹底和過往告別,成了無依無靠隨遇而安的江湖浪子。
身前不知來路,往后不知歸途,只剩一人一鳥一把刀。說去‘江湖’,可站在街口茫然四顧,哪里是‘江湖’
夜驚堂手牽黑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著街道行走,漫無目的,有些失神。
但剛走出不過幾步,身旁忽然傳來兩聲脆響。
“當當——”
一根撐起推窗的支桿,從二樓墜落,滾到了腳邊。
抬眼看向二樓窗口,卻見一道千嬌百媚的風韻倩影,落入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