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十一年三月十五日上午,大明京師紫禁城文華殿。
今天來參加早朝的人數直接翻了三倍。
設立九卿和大域改革之后,大明中央朝廷上早朝的人員數量再次縮減。
平時參與早朝的官員,基本就是九卿大臣,和少數幾個大學士。
只有某些特殊情況下,才會把負責某些具體事務的部門尚書,或者是軍機大臣叫來。
今天的早朝,除了平時參與的九卿和大學士之外,還叫來了一堆尚書。
除了這些人之外,皇室財團和官營財團的主要負責人也來了。
然后還有皇室成員,以及在京的主要貴族代表。
貴族代表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軍方代表。
值班的大學士宣布早朝開始,大明皇室的代表朱簡烽就直接站出來了:
“皇兄陛下,臣弟簡烽以為,世祖光武皇帝陛下修改太祖高皇帝定下皇明祖訓,確立新的諸王與勛貴的降級襲封制度,已經起到了稅收的作用。
“臣弟姑且稱之為爵位稅。
“子孫通過考核者,可以不降級襲封父輩爵位,相當于本人通過努力獲得了成績,自行補全了應該通過降級來繳納的爵位稅。
“同時爵位本身就是諸王和勛貴擁有的最重要的資產。
“所以,臣弟認為,大明諸王宗室以及所有擁有爵位的貴族,都不應該在承襲爵位和父輩資產的時候,另外去繳納任何形式的稅款。”
朱簡烽說到這里就再次向皇帝拱手,意思是自己要表達的暫時就這些。
這要求也很簡單,降級襲封就是爵位稅,交了爵位稅之后,本來就不應該再交遺產稅。
沒有提直系親屬之間的贈予所得稅。
所以他維護的利益目標范圍非常明確,就是大明的皇室宗親和所有的貴族。
索要的條件也非常的謹慎,僅僅是拒絕遺產稅,其他的都不管。
擺出了一副不想摻和的姿態。
朱簡炎聽了之后,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似乎非常隨意的反問:
“九弟,這是宗人院的意見嗎?”
朱簡烽很想直接說個“是”,可惜現在不能這么說。
仁武朝之后的宗人院,不是仁武朝之前的宗人府,是世祖皇帝設立的新機構。
所有的皇子完成了儲位教育,并通過了完整的施政實訓,就會被封為親王。
除了其中一個被立為皇帝為了,其他人都會在新皇繼位后進入宗人院。
旁系親王能夠繼承王爵的,也是完成了相同的教育和實訓的,也會加入宗人院。
所以宗人院的成員全部都是大明親王。
除了現任皇帝的皇子之外,大明其他的所有的親王,也都是宗人院成員。
宗人院的院長是太上皇兼任的。
宗人院有權對朝廷政策和命令提出質疑,并要求相應執行機構給出解釋。
其性質類似于后世公司的監事會,或者是泰西各國早期的上議院。
朱簡烽是現任宗人院的副院長。
這次修改稅收律法,是宗人院院長太上皇直接提出的,所以朱簡烽不能帶頭反對。
最起碼不能以整個宗人院的名義反對。
所以朱簡烽稍微考慮了一瞬間就直接回應說:
“父皇遠在江南,所以這不是宗人院的意思。
“但這是目前在崗的所有宗人院親王們的共同意見。”
朱簡炎微微頷首:
“為兄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朱簡炎看向了主管天下財政的司徒,盧蔭溥。
盧蔭溥現在就非常的為難。
盧蔭溥在大明朝廷的身份非常的特殊,他首先當然是皇帝的人。
但他同時也是大食親王系的人。
按照世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在施政實訓的皇子身邊任職過的臣子,在皇帝從所有皇子中選出繼承人之前,是不會被從地方調任到中央各部的。
但是朱靖垣是個特殊情況。
朱靖垣在施政實訓的時候,除了按照傳統慣例擔任的職務之外,還有一個“總督”。
而且這個總督的范圍還非常的大。
到目前為止,除了大明本土北方,都已經被他“總督”過了。
如果只要是朱靖垣總督過的范圍的官員,都無法晉升到中央朝廷的話,那朝廷就沒人了。
所以朱靖垣總督過的下屬官員也就理所當然的不受慣例限制了。
盧蔭溥當過北墨洲布政使。
當地不但北朱靖垣直接督管過,甚至還是最靠近大食國的范圍。
所以盧蔭溥就和類似的官員一起,就視為了大食親王系這樣一個圈子的成員。
不過盧蔭溥自己很清楚,大食親王督管過的地方太多了,自己跟大食親王根本沒有建立任何直接的政治層面的關系。
只有和以往一樣,直接在大食親王身邊干過活的屬下,才能算是大食親王的人。
這些人也都按照傳統的規則,都還沒有晉升到中央衙署各部。
自己實際上只是現任皇帝的臣子,還是非常幸運的趕上了九卿和大域改革的臣子。
所以得以在退休之前就晉升到一品實職的九卿官職。
理論上自己要無條件支持皇帝的決策。
但是無論是遺產稅,還是直系親屬贈予稅,都會損害自己家庭的利益。
如果現在自己還有的選的話,盧蔭溥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表達觀點。
但自己現在的職務是司徒,主管包括稅務在內的財政的。
別人可以沉默,自己卻無論如何不能沉默。
盧蔭溥作為當到了九卿高位的職業官僚,就算是在這樣極端糾結的情況下,也迅速做出了自己的最終決定。
自己必須站在皇帝這一邊。
這是必須做的選擇,那些損失也是必須承受的損失。
否則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就沒有未來了。
不光是現任皇帝不會再重用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后續的皇帝也不會。
這個時代的大明的高級官僚都已經明白,大明皇帝在政治上是非常獨立的個體,同時也是會互相扶持稟傳承理念的體系。
自己在執政的問題上,在涉及到自己負責的政務上,拒絕配合現任皇帝的話,繼任的皇帝也不會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好臉色。
如果自己主動配合的話,應該會在事后得到合適的補償的。
自己現在能夠追求的,就是想方設法展現自己的作用,好在事后拿到盡可能好的補償。
盧蔭溥深吸了一口氣,站出來大聲說:
“啟稟陛下,臣以為,諸王和勛貴的爵位降級襲封,本身與稅收是不想關的兩件事情。
“爵位對應的是陛下授予的榮譽,是為大明做出重要貢獻的證明。
“為防止后人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防止不肖子孫辱沒祖先威名,所以要求襲爵的子孫必須通過朝廷設置的綜合考核。
“襲爵相應的綜合考核的難度,遠遠達不到將爵位提升一級的程度。
“獲贈資產所得稅,針對的是現有的資產權屬轉移。
“征收獲贈資產所得稅的邏輯,是大明皇帝陛下和大明朝廷的認可和保護,讓資產所有人可以合法并安全的贈予和獲得資產。
“所以爵位是爵位,資產是資產,稅收是稅收。
“無論有沒有爵位,無論爵位承襲的時候有沒有降級,其本人擁有的資產轉移的時候,都需要陛下和朝廷的認可。
“不愿意繳納這部分稅款,也就意味著相應資產不受陛下和朝廷認可。
“當然也就不受任何形式的保護了!
“所以,臣作為大明朝廷的司徒,認為應該對民間任何形式的資產權屬轉移征稅。
“稅率應該采用累進制,資產數額越大,稅率越高。
“起征點可以設為一百銀鈔,起征稅率可以設為百分之五。
“超過一萬銀鈔的部分,稅率應該為百分之五十。”
盧蔭溥的話說出來,現場大部分人員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甚至于皇帝自己也稍微有點意外。
朱簡炎知道,只要盧蔭溥的腦子不昏,就知道要在這個時候配合自己。
只是沒想到他做的這么的干脆和徹底。
這個徹底,不是說他做的過度了,不是他獅子大開口。
在很多時候,獅子大開口其實就是反對,打著支持的名義去反對。
盧蔭溥提的建議,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還算合理的范圍內,盡可能的把標準拉高了。
一百銀鈔相當于后世的一萬塊,一萬銀鈔相當于一百萬。
所得稅最高百分之五十封頂,也是后世的典型操作。
如果盧蔭溥要打著贊成的名義反對,應該會會支持不設置起征點。
只要有一銀鈔的贈予都要交稅,同時把最高稅率拉到八成以上。
那樣就是純粹的來搗亂的了。
當然,這樣把繼承也包括在內,最高繳納五成的所得稅,也是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
現場的大部分人把目光轉向了朱簡烽。
這個盧蔭溥跟大王您對著干,您應該馬上站出來反駁吧?
朝廷收繼承稅,收直系親屬獲贈所得稅,對您這種親王的利益也顯然是有害的啊。
但是朱簡烽雖然皺著眉頭板著臉,但是卻沒有開口。
朱簡烽的心思也很簡單,自己的太上皇父親和皇帝哥哥,肯定都是真的要收這個稅。
皇帝直接提出來的要求,以及盧蔭溥現在提出來的方案,都算是漫天要價。
但是與此同時,整個大明的富貴階層,也都肯定會反對交這個稅。
他們肯定不會接受現在的方案,也肯定會尋求把標準盡可能的壓低。
雙方肯定要拉扯一段時間,最后妥協出一個雙方都勉強能接受的方案。
自己作為近支親王,作為太上皇的兒子和皇帝的弟弟,現在的身份是非常敏感的。
自己如果跟下面臣子站在一起,很可能會被太上皇和皇帝一起針對。
關鍵是,自己就算是被太上皇和皇帝針對了,普通臣子也不可能接納自己。
自己這種近支親王,是沒辦法完全融入臣子群體中的。
這也是朱簡烽開場就第一個站出來的原因。
自己第一個站出來,就是自己作為宗人院成員提出要求,而不是去附和下面的臣子。
現在盧蔭溥雖然是在反對自己,但關鍵是表達了皇帝的意圖。
自己反對盧蔭溥,就是在反對皇帝。
自己可以直接向皇帝爭取利益,可以在另外的場合反對皇帝的命令。
但現在絕對不能站在臣子群體中。
所以朱簡烽開場說了自己的態度之后,后面就換成了看戲的心態了。
你們就別想再讓我給你們當槍頭了。
現場就在這樣奇怪的氛圍中僵持了好一會兒。
經過持續的觀察,以及和身邊人壓低聲音討論過之后,其他的臣子們都慢慢的意識到,朱簡烽這個親王是不會站出來說話了。
于是,大明的冢宰汪廷珍,這個從幾年前就跟盧蔭溥不對付的九卿站了出來:
“陛下,盧蔭溥這家伙完全是在信口開河,根本就沒有考慮實際情況。
“如果賺了一萬銀鈔的家業,在傳給兒孫的時候,都要交給朝廷一半,誰還愿意努力去掙錢呢?
“臣以為,無論如何,繼承祖輩家業,都是不應該交稅的。”
盧蔭溥也毫不猶豫的直接噴了回來:
“陛下,汪廷珍才是在信口開河,而且對待別人和自己的時候擺了兩套標準。
“討論限制工人工作時間的時候,他說不能阻止百姓通過勞動換取更多財富。
“現在討論繼承家業的問題的時候,他又支持富貴家庭的孩子們依賴祖輩的遺產生活。
“這樣表里不一的人,不應該留在我大明的朝堂之上,沒有資格成為大明的九卿重臣。
“臣以為,富貴家庭的孩子,也應該不要祖輩的遺產,也應該自己去奮斗。
“大明的富貴家庭,也是在我大明的天下成為富貴家庭的。
“他們的財富,是獲得了大明皇帝和朝廷的認可,才能得以保存和使用的。
“他們就應該將一部分資產交給大明朝廷,用于維持大明朝廷的運轉,用于救助那些貧困地區的百姓。
“如果他們要將全部的資產,都完全留給自己的子孫,而不繳納稅賦的話。
“大明的皇帝陛下和朝廷也就沒必要認可這筆資產。
“所以臣現在建議,對大明范圍內任何拒絕繳納所得稅,以及任何偷逃稅款的行為人,直接除以沒收全部資產的處罰。
“包括汪廷珍他們一家,如果他自己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想要獲得遺產,但又拒絕交稅的話,應該將他的家產全部充公!”
這次盧蔭溥的話就是有點故意夸張的味道了。
逃稅意味著資產不被朝廷認可,那對應的處罰就是直接抄家。
但是這次他對噴的目標,不是皇帝提出的詢問,而是用來反對汪廷珍了。
是用夸張化的表述,來說明汪廷珍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按照世祖皇帝陛下建立的稅收邏輯,也確實是盧蔭溥說的更加的合理。
個人的資產,要皇帝和朝廷認可,才能得到保護。
得到保護的條件,就是拿出一部分作為稅收,上交給朝廷。
每一次資產所有權變更,都要朝廷認可,這次交易才能得到保護和承認。
所以所有的交易,所有的產權變更,理論上都要交稅。
只是對于繼承和直系親屬獲贈的稅,被主要官員用大明的倫理道德堵住了。
現在倫理道德建立的這堵墻,被姑蘇錢莊事件給捅了個大洞。
那就沒辦法再阻止朝廷在這個方面收稅了。
所以單純的在這個邏輯上,大家就沒辦法繼續反對交這個稅了。
如果是面對普通人,甚至是同級別的人,他們還能無理取鬧,邏輯上辯不過,死不承認別人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但是面對皇帝的時候卻不行,誰無理取鬧那就別當這個官了。
現場大部分人員,聽到這里的時候,也都是變得愁苦起來。
三三兩兩的低聲跟身邊的人議論,這件事情后續應該怎么收場。
汪廷珍努力的喘了兩口氣,也不去跟盧蔭溥對噴,直接轉向了皇帝說:
“陛下,這次修訂律法的目的,是堵上現有的稅收漏洞。
“這次發現的商人逃稅的手段,涉及到了多個不同關系的人之間的免稅贈予。
“父子之間的贈予,夫妻之間的贈予,以及父女之間的反向贈予。
“我們只要將其中一個部分斬斷,就能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了。
“父子之間的贈予無法避免,但是夫妻之間的贈予是可以避免的,父女之間的反向贈予也是可以避免的。
“已經結婚的男女之間,專門區分兩人的財產歸屬,是沒有意義的。
“已經出嫁的女子,也不能將夫家資產轉給父親。
“我們只需要禁止父親直接將資產轉給兒媳婦,禁止已婚女子將資產轉給父母,就能避免這個稅收漏洞了。
“我們不需要對所有親屬之間的資產所有權變更征稅。”
在邏輯上辯不過,那就只能回去找解決方法了。
只是這個方法找的著實不是很合理。
盧蔭溥反正已經站在皇帝一邊了,毫不猶豫的再次直接反問:
“夫妻間的資產歸屬沒有意義?那離婚的時候怎么辦?
“你難道就沒有去了解過,太上皇已經發現了有商人通過結婚和離婚來轉移資產了嗎?
“對于很多人而言,人倫道德的大義已經不存在了。
“只要有能夠避稅的方法,他們就會想辦法去鉆,現在沒有他們也會去找新的。
“真正根治的方法就是收稅。
“對任何形式的資產所有權變更收稅,將任何可能存在的漏洞全堵死。
“關鍵是,道德倫理都已經不存在了,為什么還要免稅?”
盧蔭溥還是抓根基,親屬之間的資產贈予免稅,出發點就是傳統道德倫理。
這幫人已經不把傳統道德倫理當回事了,為什么還要免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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