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皇帝的親自督工,此次春闈試卷的批閱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只花了三天的時間就結束了。
擬定參加殿試的學子名冊送上來的時候,葉傾懷正在景壽宮中對著一封密信發愁。
是李保全從匯生典當那里帶回來的陶遠的密信。
陶遠向她要一個人,一個令她感到意外的人。
王思云。
陶遠想將她帶進鷹衛作為預備役培養。
這讓葉傾懷有些為難。
因為按照鷹衛的規矩,王思云如果要成為鷹衛的一員,就要舍棄現有的身份,從此這世上便不會再有王思云這個人。
這也就意味著,她不能作為證人出來指認顧海望的罪行。
王思云會有這樣的決定,倒也并不奇怪。
大景重農抑商。王家經營著的合順布莊雖然生意不錯,在京中小有名氣,但是終究是商賈。王思云出身王家,在戶籍上是商籍,隸屬于賤籍,從社會地位上來講是和戲子娼妓一樣的待遇。
官居三品的顧海望墻間一個賤籍女子,縱然情節惡劣,依照大景律例,最多也只是褫奪其一切官職和爵位繼承權,貶為庶民罷了。
當然,對于葉傾懷而言,這便足夠了。
只要能將顧海望這個名字從大景的官場中一勞永逸地徹底剔除,他是生是死對葉傾懷而言,是一樣的。
但這樣的懲罰對于王思云而言,顯然遠遠不夠。
因為如果王思云站出來,在眾人面前指認顧海望的所作所為,也就等同于將自己尚未出閣便并非完璧的事實昭告于天下。
不僅如此,她還要把自己是如何被糟蹋的過程完整且準確地描述出來。
在這個把女子的貞潔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世道下,不論顧海望最終被處以什么樣的懲罰,王思云都必須要一死以全名節。
葉傾懷曾讓陶遠將這其中的利害和道理轉述給王思云。
她愿意尊重這個小姑娘自己的選擇。
她可以選擇魚死網破地以命相拼,也可以選擇忍氣吞聲地活下去。
但以葉傾懷對她的了解,這個瘦弱的姑娘能緊緊攥著顧世海的長命鎖那么多天并活著出現在她面前,絕不是能夠忍氣吞聲的性子。
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選擇除此以外的第三條路。
葉傾懷看著陶遠的密信有些為難。
讓她最為難的,是此事竟是由陶遠出面相求的。
她可是才開了御口說陶遠在杜荊的事情上居功甚偉,還主動問他要些什么賞賜的。
如今陶遠來討要,若是她駁回,倒顯得她這個皇帝心胸狹隘出爾反爾了。
但若是此次放過了顧海望,卻不知何時才能再有機會扳倒他了。
帝后大婚近在眼前,成婚后顧海望便是國舅,那時他有了皇親國戚這面免死金牌,再想動他就更難了。
在她猶豫之際,李保全從太清閣帶回來了春闈錄取的名冊。
葉傾懷將那封密信收了起來,決定暫時留中不發。
“陛下,這是太清閣送上來的名冊,考生的各科成績也在上面。”李保全恭恭敬敬地雙手將那本名冊放在葉傾懷案上。
這次重試的考卷難度大,三科均得甲的只有五人,錄取的貢士一共也只有一百二十人。
葉傾懷翻看著名單,她特別留意了林聿修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冊,成績是兩甲一乙,排名也算靠前。
“讓禮部按照這份名單安排殿試吧。一百二十人,一天應該就夠了。”葉傾懷加蓋了印章,合上了名冊,遞還給李保全道。
說完,她又想起一事來,道:“對了,你去完禮部后,再跑一趟太清閣,去把陸宴塵給朕叫來。”
葉傾懷找陸宴塵的原因很簡單。
“先生,朕那天讓你留意的那篇策論,可知道是誰做的了嗎?”甫一見到陸宴塵,葉傾懷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陸宴塵神色有些為難,他垂下了頭,拱手答道:“回陛下,知道了。”
“是何人所作?”見陸宴塵不往下說,葉傾懷又問道。
“是林聿修所作。”
葉傾懷面露詫異,她忖了忖,問道:“朕記得他今次春闈的成績是兩甲一乙,得了乙的正是明書一科。他的策論寫的這么好,明書怎么只得了個乙?是前面的題目有差錯嗎?”
聽葉傾懷如此說,陸宴塵倒放了些心下來,答道:“那倒不是,他明書一科的分數都扣在了策論上。”
陸宴塵頓了頓,又道:“此文鋒芒畢露,有失中庸之道,因此臣同意扣了分。”
葉傾懷笑了笑,問道:“先生這是為了敲打他還是為了回護他?”
陸宴塵沒有應聲,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葉傾懷知道他的性子,不再與他玩笑,正色道:“朕換個說法。先生看到那篇策論的時候,可猜到是林聿修寫的了?”
“猜到了幾分。”陸宴塵也不避諱。
“幾分?”葉傾懷追問道。
“七分。”陸宴塵頓停頓了一下,又道,“但是,對于他這篇策論的評判,臣并無半分私心。”
他神色堅毅,眼中滿是問心無愧的坦蕩,言辭也擲地有聲。
“朕明白先生的為人。何況你扣了他這么多分,偏私也不是這樣個偏法。但是,朕要告訴先生的是,如果這篇文章由朕來評判,朕會給他滿分。”
陸宴塵抬起眼看向葉傾懷,眼中有些驚異和不解。
葉傾懷卻垂下了眼,道:“批閱考卷除了評價考生以外,還有一個很重大的意義,就是導向作用。在大景如今的文人仕子中,彌漫著一股歌功頌德的浮夸風氣。”
她抬起頭看向陸宴塵,道:“先生此次閱卷應當也發現了,雖然題目是論睿朝的興亡,但是很多考生寫著寫著,就開始講起來景朝體制的好處了,跟著把圣祖皇帝吹捧一通,甚至連帶著把朕也吹噓一遍。”葉傾懷長嘆了口氣,道,“唉,這種寫法,都快被套成定式了。”
“朕整天看著這些,日子久了,怕是真要覺得這天下是盛世太平,自己是圣明賢主了。”
葉傾懷說完神色黯了黯。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但很快,她便一掃面上陰霾,道:“正是因為朝野內外風氣如此,朕才更需要嘉獎這樣的文章。朕要讓天下人明白,在朕這里,光靠粉飾太平是不夠的,朕需要的是能夠發現問題并且直面困難的人。”
陸宴塵看著她,良久,跪了下來,由衷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