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韻
字數:1573
漢人少年張大,小心地放下箱子后,二話不說先跪在炕前,給莽古爾泰和穆棗花磕起頭來。
「奴才給貝勒主子和額***子請安。」
莽古爾泰移開煙嘴,側頭對穆棗花道:「咦,這尼堪兔崽子,倒挺會喊對頭銜的,知道你是額真了。」
穆棗花冷笑一聲,沖蛤蟆一般趴在地上的少年道:「你這奴才,不記恨我了?」
莽古爾泰皺眉道:「怎么,他得罪過你?」
「得罪倒也談不上,一個大孝子罷了。上回,他娘肚子疼得打滾,他來偷我的***殼子藥渣,叫我命人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三貝勒,大汗用過的東西,就算藥渣,也輪不到尼堪狗奴才來舔,是不是?」
穆棗花刻意地將后頭幾句說得咬牙切齒,一面盯著張大的反應。
張大沉默者,將肩膀伏得更低,額頭貼地,腦后的鼠尾辮微微顫抖。
莽古爾泰好似貓兒欣賞爪中的老鼠,饒有興致道:「小奴才,棗花主子的教訓,你可記住了?」
大主子發話,卑微到塵埃里的奴隸,才敢應答:「回,回貝勒爺主子,奴才自那回領了鞭子后,就記得真真的。」
又立刻將腦袋微微轉向,對著穆棗花道:「奴才怎會記恨額***子,奴才感恩都來不及。要不是主子把奴才教訓得好,奴才還是不懂事的蠢貨哩,哪還有今日這么大的造化,能給貝勒爺主子,縫制這么金貴的甲衣。」
說完,又咚咚咚連著給穆棗花磕了好幾個頭。
穆棗花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啰哩啰嗦的。快些將甲衣,給三貝勒瞧過。」
張大一骨碌起身,和另一個包衣小心地捧出布面鐵釘的戰袍。
這是莽古爾泰這樣的旗主,出征作戰時,穿在重甲里頭的第二層防護。
穆棗花順勢湊過去,一面觀瞻,一面嘀咕:「這也不夠呀,回頭讓我與匠人們合計合計,怎生打出明人那種百煉鋼,做個護心鏡,給貝勒縫在這個布甲上。」
莽古爾泰重新拿回煙桿,滿意地看著女人掛念她的英雄的表情,口吻和氣道:「這個你在行,聽你的。」
穆棗花應一聲,又看向始終佝僂著身體的張大:「小兔崽子,你這瘦身板兒,出去打西邊,也沒啥用。看你還算懂事聽話,手藝也湊合,要不,我替你向三貝勒討個恩賞,你就給咱府里的尼堪鐵匠們做徒弟?」
張大一聽,慌忙又退后幾步,撲在地上:「奴才謝貝勒主子大恩,謝額***子抬舉!」
漢人少年說得如此興奮又真摯,以至于那變聲中的公鴨嗓子,都打起顫來。
穆棗花帶了揶揄的口吻,對莽古爾泰道:「三貝勒你瞧,我們明人里有不少,也挺管用的是不?給你弄銅,給你弄神鴉膏,給你做牛做馬地打鐵縫甲。你呀,以后對旗里的明人,開點兒恩,別一不高興就打死幾個漢人包衣出氣。」
莽古爾泰半閉著眼睛,于享受神鴉膏的通體舒泰中,幽幽回道:「嗯,好,對,你們明人腦瓜子頂好使。回頭呀,你給我多生幾個阿哥,就更好嘍。」
穆棗花心里冷笑:莽古爾泰,鄭夫人說過,這個阿漂母膏吸多了,男子會不能人事,我便在這一陣,多去赫圖阿拉外頭跑跑,等回來再看看,你是不是和包衣們騸了的豬,一個德性了。
穆棗花傾過身子,給莽古爾泰捶腿前,揚手示意炕前的兩個包衣快滾。
張大與同伴,趕緊卑微地貓著身體,退出屋外。
穆棗花分了一縷目光,給張大的背影。
去年對這個少年實施了鞭刑后,穆棗花聽說,他親娘,在被腹部劇痛折磨了兩天后,死了。
芙蓉殼子湯,能止瀉,能鎮痛,但
并不能包治百病。穆棗花相信,張家老婦的病,和德格類吃了巴豆后的拉肚子,完全不同,不是***湯能救回一命的。
但彼時,穆棗花仍在內心深處,對張大抱有歉意。
為了有助于自己被***信任,她不得不把同胞少年打得遍體鱗傷。
鄭夫人與她作別的時候,提醒過她,做敵人陣營中的諜探,或許比在刀光血影里真刀真槍作戰的將軍們,更難。
你得將逢迎敵人的厭惡、孤身籌謀的艱難、佯作欺壓同胞的不忍,都用一種更高的信念壓制住,才能帶著清醒與敏捷,堅持下去。
穆棗花越來越體會到這一點,饒是如此,因了張大渾身是血的背影,她也還是體驗到了真實的難受。
然而今日,歉意與難受,變成了警惕。
這個少年,見到自己,怎會一點點怨懟的涌動都沒有?
是被***對漢人包衣的殘忍手腕,終于變成徹頭徹尾的奴才了么?
穆棗花于是決定,先將張大弄到自己能控制的領地中,看看再說。
就像對阿雪,對吉蘭泰,以及,從鵝毛城招徠到赫圖阿拉做筆帖式的讀書人——夏文明。
越往后,要做的事就越險,穆棗花需要更多的幫手。就算想象中的幫手,被印證了,其實是絆馬索,那么也可以有辦法,將這絆馬索,變成給自己擋槍用的靶子。
千里之外,京師,國務寺的值房中。
鄭海珠,在離京往大寧鎮去之前,抓緊時間,和少卿洪承疇開一次碰頭會。
古代終究還是古代。
哪怕在這個已經有了徐光啟等人開眼看世界的晚明,哪怕女土司秦良玉的威名已揚遍九邊,哪怕江南各處已出現不少女性執掌生意的作坊,哪怕經年的功勛與資歷積累,已令鄭海珠不會被帝國文臣集團真的視作天上掉下來的媚君者,但新機構成立以后,鄭海珠仍不會得意忘形到,丟了素來注重微妙節奏的分寸。
首先需要謹慎經營的,就是與兵部的關系。
畢竟,各部院多少中層官僚,乃至那些已經有了科舉功名、只待「貨與帝王家」的文士們,都在等著看兵部熊侍郎與國務寺鄭寺卿斗狠的熱鬧。
故而,一個多月來,鄭海珠授意洪承疇,去拜訪了熊廷弼多次。
二人雖然歲數差一輩,品階差兩級,但都是男人,都是進士,都是當過地方官的能臣,且都不是東林,還是能聊到一塊去的。
此刻,與往常一樣,鄭海珠沒有寒暄,直接問洪承疇:「熊廷弼那邊,有什么說法?」
洪承疇帶著肯定的口吻道:「熊侍郎也和寺卿一樣,估摸著,努爾哈赤至遲在明年春夏,就要打開原和鐵嶺。」
鄭海珠點頭:「他信,就好。旁的,你先不用再去探他的口風。」
「好。」
「洪少卿,你與各部員堂官打交道,比我要便宜許多,這是好事。但后頭,咱們國務寺得到的一些消息,有時,你也得捂嚴實了,在我直接面圣之前,你可別先說漏了嘴。那,咱們這個衙門的考功,就得掉了價,是不?」
洪承疇繼續回了一個「好」字。
他平日里,就算于商議公事上,與眼前這婦人的相處,也是冷淡的,沒什么同僚間具有親和力的詞藻修飾。
終究屈居于婦人之下,哪有這么快就習以為常了。
但冷淡歸冷淡,鄭海珠說的一些為官之道,洪承疇還是會往心里去。
他又不傻,靜思忖一忖,鄭海珠與天子、與權珰、與閣部重臣打交道的經驗,確實比他多些。
洪承疇于是在誠然聆聽之際,見上官沒有繼續下文了,才
又稟報道:「不過,聽聞,楊軍門傳來的塘報是,估摸著金軍要再次打撫順和遼陽,然后是沈陽。」
鄭海珠想了想,微微抿嘴:「那就是,楊漣不曉得***的獵人本性,容易上他們的當。所幸,兵部堂官,并不是東林。洪少卿,我去大寧鎮后,你在京中,及時把我發回的關外情形,去御前進奏天子,然后盯著,看看天子,是信我和熊侍郎的,還是更信楊軍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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