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入夜,宵禁中的帝國都城,卻并未完全禁絕人類的聲響。
這聲響,可以是豪門深宅中戲班伶人咿咿呀呀的低吟慢唱,可以是柳巷花樓里觥籌交錯時的打鬧嬉笑。
也可以是,地獄般的牢房中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城北,一條叫作翠花胡同的小巷子里,因為沒有百姓居住,連野貓野狗都不來。
寂靜如深潭的破屋殘垣,仿佛被暗夜中的巨獸,聆聽不遠處東廠衙門里傳來的拷打與哀嚎聲。
凄冷月光照進其中一只「巨獸」的肚子里,映出被縛囚徒的身影。
內廷鴿子房的小張公公,頭上蒙著布套,嘴里塞了布團子,不停打著哆嗦,一半因為冷,一半因為怕。
三年前,他還是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盧綬的得力跟班,因盧綬兼領東廠,這個二十不到的小閹官便也常能狐假虎威地號令東廠的掌班與番子,甚至偶爾還能奉萬歷的口諭,去到與東廠平級的特務機關北鎮撫司中,聽審犯人,回去向盧綬匯報。
但那年初秋,萬歷帝駕崩了,盧綬知曉自己貴妃黨的身份肯定要被新君朱常洛忌憚,便主動請辭司禮監掌印和東廠提督。
離開核心權力層前,盧綬對張小公公這個愛徒道:「干爹是沒幾年陽壽的人了,趕緊讓出位子,安心在河北老家等死就行了。你不一樣,你這么年輕,干爹先把你弄去鴿子房那個不沾是非的地兒,讓你避避風頭。等過幾年,新天子不記得你跟過我的時候,你再自己尋著機會去掙前程。可好呀?」
張小公公雖沮喪于靠山傾塌,卻到底還抱著青云直上的念想,遂答應了。
和司禮監比,鴿子房真是個鳥地方,清水衙門,肥的只是那些鴿子,還不能煮來吃。
落魄的小公公,一年比一年窮,今歲過了正月,原本和他相好的宮女,也甩掉他、去跟內承運庫的一個太監結了對食。
張小公公正郁悶氣結之際,那位越混越好的魏忠賢魏公公,卻開始讓手下,不時給他接濟點銀子,算是回報從前盧綬也提攜過自己。
今日,魏忠賢又派人,請他從鴿子房下值后,到東廠來。
說是曉得他審犯人特別會玩花樣,正好來治治一個硬骨頭。
酉末,張小公公興致勃勃地橫穿紫禁城,出東安們向北。
不料快到東廠衙門時,卻突然遇險,被斜刺里沖出來地兩個壯漢捂嘴打暈。
再醒來時,已被關在這個破屋里,眼前和門外,卻并無旁人。
看月亮在天的位置,應過了子初。
忽聽院門輕響。
兩盞燈籠的幽光,引著四個人,由遠及近。
張小公公驚懼陡增,下意識地往后挪。
待看清來人時,驚懼中更摻了疑云。
來人有男有女。
男的兩個,青衣白靴,在東廠里被稱作「白靴校尉」,比褐衣尖帽的級別低,不審犯人,但都是民間打手發展而來,專干臟活兒。
兩個女子,張小公公則只認得其中一個,京里有名的鄭夫人。
另一個陌生面孔的,身量纖柔,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
「鄭,鄭夫人!」
被東廠的打手取出布團后,張小公公立刻恭敬地喚了聲,心中卻并未因自己和鄭海珠都算得皇家近臣而稍安,反倒越發惴惴起來。
都傳這姓鄭的做事陰毒狠辣,今日自己被擒,看樣子是她的意思。
不,東廠的白靴校尉陪她來的,那么,魏忠賢定與她合謀。
他們為什么要抓自己?
張小公公使勁地回憶何時得罪過這兩人。
終于想
起,那年自己還風光時,有一回去北鎮撫司詔獄,替鄭貴妃督察駱思恭審訊一個在皇城前辱罵福王欺男霸女、為禍洛陽的讀書人,與駱思恭身邊的鄭海珠照過面。
但那次,自己沒冒犯她呀。
張小公公分明記得,因嫌棄北鎮撫司的手段太軟,自己吩咐手下跟班用滾燙的瀝青刑訊前,還問過鄭海珠,要不要回避。
「鄭夫人,可是對小的,有什么誤會?」張小公公卑怯地問道。
鄭海珠才懶得像上輩子看的古裝劇里那樣,還絮絮叨叨地對要領盒飯的壞人說一頓長篇大論。
她只用聽不出興師問罪之態的口吻,對地上的囚徒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北鎮撫司吧?那天,你審的是個南直隸的舉人,他對鄭貴妃與福王不敬。」
張小公公忙道:「是是,夫人記性真好。夫人可是,與貴妃私下有過節,所以遷怒于小的這樣的辦差之人?小的,那也是,為了一口,啊!」
這閹官囚徒最后那個「飯」字還沒出口,鄭海珠身邊的少女,突然上前,一腳踢倒他,旋即一手摁著他的肩胛,一手抽出腰間匕首,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劃開了張小公公的喉嚨。
「呵,呵……」
張小公公被同時割斷了動脈和氣管,像灘涂上擱淺的魚一般,胸部打挺,腦袋亂晃。
卻是須臾功夫,就不再有動靜。
少女瞪眼盯著尸體,過得一刻才站起來,垂眸對鄭海珠道:「謝謝夫人。」
這少女,正是方舉人的女兒。
那一年,方舉人被張小公公用了酷刑,雖得駱思恭命人涂抹蜂蜜醫治,卻還是難逃嚴重的感染,沒有挺過去。
鄭貴妃的爪牙來提了尸身,對外說成感染了熱疫而亡,必須燒掉。
只因方舉人畢竟身有功名,爪牙們也不敢做得太絕,便未將骨灰丟棄,而是找了個常州籍的小京官,帶回南直隸,交給方家人。
方舉人只生了一個獨女,叫方蕓,那年十四歲。
父親并不重男輕女,方蕓從小跟著父親學經義文章,也學朝政時局,故而知曉北鎮撫司,絕非刑部大理寺等外朝衙門。
她堅信父親是被拷打致死,就央求族中也有功名的叔伯們,上書朝廷,為父親討個公道。
叔伯們不但不愿,還反過來向方蕓責怪方舉人,好好地考進士做官不好么,去妄議什么皇親貴戚!連累得家族也被地方官嫌棄。
方蕓不再寄望于明哲保身的男性長輩們,而是暗暗規劃自己的復仇之路。
去歲,母親也因哀痛成疾過世后,方蕓不再拖延,以在室女的身份,換得北上走親戚為名的路引,來到京城。
父親生前被關押在詔獄,方蕓最初且唯一的目標,自然就是北鎮撫司都督劉僑。
她如飛蛾撲火般出手襲擊,毫無懸念地,被劉僑輕松制服。
劉僑和駱思恭,在知曉方蕓的淵源后,都敬佩這個小姑娘的孝心與勇氣,即使將她暫時扣押在北鎮撫司,也是善待。
倆人又不約而同地想到,鄭海珠亦是南直隸人,松江與常州比鄰,老鄉間好說話,鄭海珠又在方舉人的受審現場,應能令方蕓相信,她父親不是死在錦衣衛的手里。
「鄭夫人,那小丫頭,牛犢子似地倔,一股猛勁兒,倒真是和她爹爹一模一樣。是個好苗子,若是男娃娃,衛帥就收在錦衣衛里了。她現如今孤苦伶仃的,要不,跟著你?」
劉僑的話,霎那間就打動了鄭海珠。
但正在籌劃怎么收拾福王的她,對方蕓的安排,肯定不會是編去花二的情報隊伍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