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韻
字數:1315
朱閱文默默品咂「吾道不孤」的感受時,鄭海珠也對這個陰差陽錯聽到她與盧象升爭執的樂師,消弭了不悅。
她甚至在其后的幾日中,讓這次同樣跟來行使警衛職責的黃祖德,去把朱閱文請來,在皇長子與宋應星琢磨蒸汽機的院子里,調整那架蝶式箏。
「朱先生,你聽這幾段民間小調,就不僅有變徴和變宮的音,還會有旋調所需。」
鄭海珠說完,哼起王菲的《紅豆》和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這是她在內心深處充塞孤獨感的異世,常常哼來療愈自己的歌曲。
簡單,卻親切,又因兩個曲子本身都近似五聲音階風格的民歌小調,所以古人聽了也不覺得奇怪,以為就是南方的山歌。
朱閱文蹙眉聽得專注。
音律高手如他,耳力音準,好比后世的定音器,雖感到音樂門外漢的鄭夫人哼得有些走音,但仍然敏銳地抓住了變調的幾處,在蝶式小箏上試了,發現有滯澀處,便停下,盯著面板沉思,仿佛弈林高手,在考慮下一步棋怎生出招。
皇長子朱由校和宋應星也生了好奇,過來看熱鬧。
宋應星平素都在魯府柴炭山的煤礦里忙活,此番得了陪玩皇長子的機會,才能進到魯府深處,是以一年來也是頭回見到朱閱文。
音律與機械工程類似,基礎都是數學。宋、朱兩個數學天才一見如故,更聰明些的宋應星,還能指點朱閱文怎么計算雁柱位置與弦長的關系。
如此過了兩日,朱閱文竟真的能用蝶式小箏,彈奏出自由轉調的《紅豆》主旋律。
鄭海珠頗為享受地聽了幾次。
她需要抓緊一切時間放松。
即將去孔府和泰山做的事,畢竟可能會戳了天下讀書人的肺管子,即使有天子朱常洛和司禮監掌印王安點過頭,她的精神壓力也未必遜于當年張居正搞清田新政時。
朱閱文在彈奏的間歇,偶爾會抬眸,迅速地望一眼鄭夫人。
夫人閉目養神的面容,和魯王府聽曲的貴胄們,或者魯府偶爾請來交誼的兗州文官們,都不一樣。既沒有高高在上的威嚴,也沒有搖頭晃腦的沉迷,而是仿佛一面湖水,靜到連漣漪都尋不見,如老僧入定。
朱閱文開始短暫地失神。
回神后,他又不免驕傲,驕傲于自己指下流淌的琴音,能令這位據說口含天憲的御前紅人,表現出與伴圣或弄權迥異的狀態。
但朱閱文驕傲的美夢,很快就醒了。
臨近月末,禮部準備引導皇長子前往曲阜孔府的前一天,錦衣衛頭子黃祖德又來請朱閱文。
朱閱文振了振心氣兒,準備將短短幾日里生發出的微妙悸動,融入琴師的本份中,彈一支瀟灑朗闊的曲子,讓鄭夫人記住他。
不料進到院中,坐在芙蓉花下品茗的,除了鄭夫人,還有鎮國將軍朱以派。
「不用多禮,你也看座,讓夫人吩咐你要做的事。」
朱閱文聽小殿下說得肅然,又見左右仆從均被屏退,未免因疑惑而惴惴不安起來。
鄭海珠沖他和煦地笑笑,先宣布了準備帶他一道去孔府的決定,然后才詳細說了緣由。
朱閱文聽完,面上現出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
朱以派鼻子里淡淡哼了一聲:「怎么?不敢?你在松樹下編排孔孟后人的時候,不是義憤填膺么?」
朱閱文語塞,繼而心中翻涌起慍意。
這位鄭夫人,哪里就把自己敬為什么知音了,不過和小殿下這樣的魯藩貴胄一樣,將自己當作獵人放出去的鷹犬一般。
朱閱文看向鄭海珠,這婦人眼里,數日來聽琴時的恬淡,已蕩然無存,
眼神雖不兇悍,但分明有著說一不二的勒令感。
只是,或許多少還念及面前是個讀書人,并非錦衣衛武夫或小火者那樣的底層閹人,鄭夫人又對他補充道:「朱先生,宋時名臣王安石就說過,沒有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變的道理,你那天與我談論什么道統法統的,教我看出,你身上,頗有王荊公的風采。況且,鄭王的賢名,已傳揚士林,你又是鄭王世子的嫡傳門生,此去孔府,你打頭陣,再合適不過了。」
朱以派瞥一眼鄭海珠惇惇善言的模樣,口氣也柔緩下來:「朱先生,本將軍也會與你們同往。」
朱閱文起身,俯肩垂眸道:「卑職食王府俸祿,自應為王前驅。」
「好,你下去吧。」
朱閱文退出院子后,朱以派帶了稍稍鄙夷之色道:「鄭夫人,你還說他敢于針砭時弊,一到拉出來的時候,瞧著怎么就有些慫了?」
「他不是犯慫,」鄭海珠放下茶碗,「他是孤高自持,就像清流文人,言為心聲,文以載道,或者像嵇康那樣彈個曲子直抒胸臆,是可以的,咱們讓他去干仗,他就不高興了,好比花瓶怎么能當尿壺呢?」
「噗……」朱以派一口熱茶噴了出來。
他平素再是不屑宗藩廢物們裝腔作勢的文雅氣,也不至于能習慣鄭海珠如此直白又粗俗的比喻。
鄭海珠卻不以為異,反而繼續平靜地提了個新要求:「小殿下,倘使閱文先生此番不負使命,我帶他回京師吧?」
朱以派瞪大了的眼珠轉了轉。
彼此在政治上的利益都綁到一塊兒了,其他方面更沒什么好避諱的了。
太監還有菜戶娘子和小唱呢,眼前此女,到底還是個正當盛年的婦人,哪里就真的肯清心寡欲。
朱以派恢復波瀾不興的口吻道:「這話說得,我魯藩是小氣的人么?你若看中他,便是沒有孔府之行,給你也就給你了。此君倒確實合適,也不知道是不是沉醉音律,至今仍孑然一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方才不還說,他清高不愿被擺布么?此其一,其二,他就算愿意,你捂嚴實些,否則,京師那些與你不對付的文官,難道不會揪著此一節,把你往死里彈劾?」
鄭海珠笑了:「男子三妻四妾就是天經地義,我們女子若不愿從人,只是找個鰥夫一樣的男子,偶爾暖暖被窩,都成大逆不道了?」
朱以派擺手:「不與你爭執,免得把你惹了,你到孔府看著那是塊不好啃的骨頭,便改了主意,又說動萬歲爺回頭盯著我們魯藩,怎么辦?」
鄭海珠盯著朱以派:「所以小殿下肯屈尊,陪我們去孔府,實則是幫著魯王看看,我有沒有按著戲本子寫得唱吧?」
朱以派前傾了身體,正色道:「親兄弟也得明算帳。」
「小殿下放心,我拿你的錢,要你的人,這可都是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