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土利根!土利根!”
眺望到不遠處的白色緞子般的河流,蒙古衛兵們歡呼起來。
“這不是灤河么?土利根是什么意思?”馬祥麟問滿桂。
滿桂道:“灤河越是往北去,彎彎繞越是多,所以蒙古人管它叫土利根,九曲十八彎的意思。”
滿桂說著,翻身下馬,和隊伍里的蒙漢騎士們一樣,放馬去近在咫尺、沒有封凍的灤河支流處飲水。
鄭海珠帶著晉商二代常仲莘走過來,對馬祥麟和滿桂道:“蒙古人告訴我,灤河上游是林丹汗絕對控制的草原,河源以東幾十里,就是王帳所在地察汗浩特。”
她說著,俯身撿了根樹干,在雪地上畫起來,一邊畫,一邊繼續道:“此行,崔都督讓馬將軍察看塞外地形,我和常公子呢,要看商路。其實,這亂七八糟的世道里,商路必定要和將士們駐防的布局一致,這樣的話,商人不怕被韃子搶掠,軍鎮還能收到稅。你們看,張家口到灤河源頭,再到捕魚兒海以南,如果形成數條茶馬和皮貨的商道,上、中幾段由外喀爾喀和林丹汗課稅,靠近薊鎮和宣大的幾段,由我們大明課稅,這塞外的大片地界,不就盤活了么?”
滿桂粗聲粗氣道:“有那么多買賣人嗎?”
“怎地沒有,”鄭海珠道,“種地沒活路,不是當兵就是跑口外。那老酋努爾哈赤,愣頭青的時候,不也賣了好幾年蘑菇么?再者,西邊還有羅剎人要進來。”
鄭海珠點著捕魚兒海,也即后世的貝加爾湖方向。其實歷史上,再過不到百年,清王朝就與沙皇俄國在邊境小鎮恰克圖簽訂條約,劃定中俄邊界,并以恰克圖為口岸,進行皮毛與絲綢茶葉貿易。俄商在恰克圖所賺的利潤,占了沙俄國庫的四分之一,而清廷的外貿理人——晉商集團,在恰克圖的大小商號則接近兩百家。
所以,明帝國晚期,因為朝政腐敗、國防廢弛,而與全球貿易的起程時代完全脫節,沒有意識、更沒有實力去經略遠東太平洋地區和蒙古高原,真是這個漢人帝國巨大的痛點之一。
目下,鄭海珠的想法是,先依托眼前這條灤河,嘗試慢慢恢復口外到蒙古草原之間那些永樂帝時期就有的明廷軍事要塞,同時作為運河鈔關那樣的商賈課稅地。
張家口到承德、再到后世赤峰的這一大片,可比遼東李成梁家族的勢力范圍,更有地緣優勢。
而馬祥麟和林丹汗,都還很年輕,以時間換空間,這個空間,絕不應僅僅停留在阻擊后金、甚至養寇自重的層面。
鄭海珠身邊,滿桂盯著雪地說道:“老子從前聽說,咱大明不問商人課稅,所以軍餉籌不齊。后來去了幾趟張家口才曉得,這說法放屁一樣,就是官老爺蒙咱的。那商稅的花樣兒可多了,按每匹駱駝騾馬收的,按箱子大小收的,按擔子長短收的。噢還有,賣茶引的。常公子,是這樣吧?”
常仲莘恭敬地獻上吹捧:“滿將軍細察入微,若來商路,必也能叱咤一番。”
滿桂一點就通道:“老子不要什么叱咤的威風,也不稀罕腰纏萬貫的財運,老子只要軍餉能準時發下來,莫寒了邊關兄弟們的心。鄭夫人,那你就回去給萬歲爺說說唄,多收點稅銀,補補軍餉。”
鄭海珠莞爾:“我就是這么想的,不過,還得林丹汗不蠢,更不是個孬種,才行。”
馬祥麟意味深長地撇撇嘴,抬起頭,目光掃視了一圈灤河支流附近的山林,對鄭海珠道:“雖然現在才未時,但灤河北邊一馬平川,過夜好比在冰窟里。你和那荷卓說說,不急著過河,在林子邊上背風處歇一宿,人馬都休整扎實了,明早再趕路。”
冰天雪地里,看中這處避風港灣的,顯然不是只有馬祥麟。
申初,南邊的雪原上,出現一隊人馬。
抱著胳膊站在營帳外的荷卓,頓時從放松的姿態變得警覺起來。
幾乎同時,荷卓聽到不遠處傳來鄭海珠的聲音:“馬將軍,那是商隊嗎?”
荷卓扭頭,循聲望去,看到那個面貌頗為英俊的明國將軍,正騎在馬上,手里拿著個細長的鐵筒子,貼住一只眼睛。
“應是商隊,三十來人,馬像是馱馬,拉著車,”馬祥麟道,“我還是帶人去瞧瞧。”
荷卓走到鄭海珠身邊:“你們的將軍,用的那個筒子,是什么?”
“是望遠鏡,看半里外的人馬,就好像你現在看著我那么清楚。”
荷卓冷冷地嗯了一聲。
但心里的復雜況味,她頗自知。
離開察汗浩特前,那些蒙古臺吉的婦人們,陰陽怪氣地對她說:“荷卓,你這次去張家口,一定能得到像太陽那么美的首飾,像晚霞那么美的胭脂吧?”
夏蟲不可語冰。
這些只會攀比誰家的牛羊和奴隸更多的婦人,這些樂于把臉蛋涂得像猴屁股、用珍珠遮住她們的餅子臉的婦人,根本不會明白,察汗浩特以外的世界,最令人艷羨與追逐的,是什么。
荷卓的收獲,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她不但看到了張家口這個明國北塞最大的互市之地,還與明國老辣的邊臣、精明的商婦、勇猛的軍人,打上了交道,看到了她無論在葉赫部還是在察哈爾,都從未見過的東西。
很快,明國將軍飛馳回來,下馬與兩個婦人道:“是薊鎮的明人,口音都對,要往內喀爾喀販茶葉和布匹。他們今天也不過河,想傍著我們扎營。”
“去內喀爾喀,怎地這時候才出關?”荷卓面上,露出慣有的狐疑神色。
馬祥麟道:“本將問了,他們說,聽聞有后金軍搶西邊,所以十月不敢動身,現在才上路。”
荷卓不再發問。
自家的蒙古衛士,加上明人這支擁有正副兩個將軍的精銳,足有近百人,只要沒碰上大股的后金隊伍,確實不必如驚弓之鳥。
倒是鄭海珠主動開口叮囑馬祥麟:“你今日,多安排幾個兄弟值夜。”
馬祥麟點頭,又道:“本將家中也有想跑漠南商路的親眷,可否于茶事上,請教夫人一二?”
鄭海珠向荷卓行禮告辭,隨馬祥麟進了帳篷。
她辨出馬祥麟眼中立時閃現的興奮,正要壓低聲音問一句“是你的人吧”,帳簾卻又被掀起。
滿桂快步來到他們跟前:“那些人,有蹊蹺,老子要帶人去瞧瞧。”
“哦?”馬祥麟見馬彪在帳外來回走動,遂和言問滿桂,“你發現什么蹊蹺了?”
滿桂道:“我剛才問馬彪,那些薊州人販的茶葉和棉布。但是他們的車轍印子,太深了。看車上堆貨那個高度,不管是裝滿的茶葉筐子,還是布匹,雪地里壓不出這么深的印子。除非,拉的是虎蹲炮那么重的玩意兒。”
滿桂說完,卻發現,馬、鄭二人的反應,很古怪。
絲毫沒有驟生警惕的肅然之色。
繼而,馬祥麟在露出淡淡的贊許后,看向鄭海珠。
鄭海珠走近滿桂,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拉的是炮,但不是虎蹲炮。那是馬將軍的人。咱們有韃子要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