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收隊之際,已到寅中時分。
沉沉夜色里,鄭海珠讓駱養性屏退親信后,面色凝重,但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那個手上沒有繭子的,是福建水師參將鄭益的幕僚。當年料羅灣惡戰,收拾完紅毛,鄭益護送我去澎湖顏思齊處,那幕僚就跟著他。我不會看錯。”
“福建?”駱養性如營帳中忽然得了密報的將軍,略作聯想,向鄭海珠道,“夫人可曉得,就這陣子,福建那邊來了水師,泊船于天津衛,說是清剿雙嶼島的弗朗基人大捷,進京獻俘,賀萬歲爺新君登基……目下看來,那參將莫不就是你說的鄭益?”
鄭海珠越發駭然。
她最近雖常進皇城,但文華殿畢竟不是內閣或者司禮監。福建水師中有人北來天津這個訊息,鄭海珠此刻才知道。
天津!
數年來奔波于帝國海防線上的鄭海珠,已經明白漳泉、廈門、寧波、松江、登州等地海關衛所,在商貿和軍防上的不同之處。
天津衛的特色在于,每歲入秋,那里都會堆著大批南來進京的漕糧。
同時,軍事上,天津則和山海關一樣,分別是水路進京和陸路進京的緊要門戶。
“駱公子,”鄭海珠又問,“這幾年,邊軍頭領入京,總兵級的,來過么?”
“不來,”駱養性很肯定地說道,“邊軍多驕將,哪個曉得手底下的人里是何心思呢?誰也不敢離開自己地盤。再說了,總兵和巡撫文臣關系好的,由文臣奏功請餉即可,關系孬的,更怕來了以后要出事。你們在撫順那么一場大捷,張承胤不也沒進京么,我爹說,犒賞銀子,都是張銓去閣老那邊替他討的。”
“嗯,所以,福建水師,總兵俞咨皋這回,派鄭益一個參將來,表面看起來,并無異樣,對么?”
駱養性道:“是,鴻臚寺循例接洽即可。”
鄭海珠看看天上燦爛的繁星,對駱養性道:“宵禁還有一個時辰,有勞派個兄弟,趕緊去我家,把一個叫陳三妮的下屬帶過來。”
晨曦微明,秋寒陣陣。
積水潭碼頭,就像從遠處挪近的一幅畫,各樣細節都變得清晰起來。
除了漕糧船,其他的船只,被錦衣衛和鈔關衙役,以警戒流民搶船為名,把守著。
鄭海珠和駱養性,站在河的另一頭,看那些船卸貨、落客。
徐公子等人也從船上下來,姿態安閑地往碼頭外走,身后是挑著行李擔子的隨從。
駱養性的目光,很快捕捉到,昨日未參與夜搜的兩個錦衣衛,麻巾布衣地混在人群里。
“跟上了,夫人放心。”他側頭對鄭海珠道。
鄭海珠點點頭,沖一旁蘆葦叢里的陳三妮做個手勢。
陳三妮毫無遲疑地滑如水中。
就像一條靈巧的蛇,莫說聲響,連微微蕩起的漣漪,都很快隱退無痕。
眼力上佳者,才能找到,水面上一條細細的蘆管。
駱養性瞪眼看了,低聲道:“小丫頭身手了得,不比咱衛里的兄弟差。”
這句贊語,男子想來,自己能心悅誠服地說出口,已算沒有小瞧婦人了。
鄭海珠淡淡道:“沒什么奇怪的,她是河邊纖工出身,先不論水性,就算吃過的苦,只怕也遠在不少男子之上。兵到用時,自是這樣磨礪過的老兵,最得力。”
駱養性訕訕附和:“強將手下無弱兵。”
鄭海珠淺笑:“誰曉得將來哪天,朝廷說不定也會用到小丫頭們做錦衣衛緹騎,是吧?駱公子,其實我們女子下河,耐寒之久,更甚于你們男子。”
二人嘴里搭著話,四個眼睛都專注地盯著前頭的河面,以及“乙卯捌肆”號船。
船的甲板上,偶爾冒出兩三個水手,又叫看守巡邏的錦衣衛訓斥了回去。
這般約莫半炷香的功夫,近旁蘆葦前,波紋又起,陳三妮冒出河面。
鄭、駱二人舉步邁進蘆葦叢。
鄭海珠迅速地俯身,用一塊厚絨的松江棉布將三妮從頭到上身擦干,裹上皮貨,防止她失溫。
“夫人,那船下的河底,的確沉著火器,就是咱松江的火繩槍,一共三把。新著呢。”
“好!辛苦三妮了,喝口酒暖身。”鄭海珠拍拍她的肩頭,從駱養性手里接過酒囊,塞給她。
駱養性這會兒越發心悅誠服。
虧他老爹駱思恭最初還有點瞧不上這婦人,說看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又不是秦良玉那般好武力,怎地就受張侍郎青眼,還搞到了兵額。其實人家靠的眼力腦力,還有得力的屬下。
不會使繡春刀,卻照樣和錦衣衛一樣查到了關鍵物事。
夫人說,突遇搜查,姓徐的情急之下,彈琴掩飾,應是命水手往河底沉了東西。
果然如此。
駱養性于是看看那條船,主動發表自己的意見:“鄭夫人,這個什么徐公子,也是閩粵一帶的人,會不會早就與鄭參將認識,二人合伙,將你賣給福建水師的火繩槍,往北邊的關外賣?那可不光是薅羊毛,那是通敵哪!鄭夫人,鄭夫人……”
駱養性發現,鄭夫人的目光失焦了。
鄭海珠此際,在得到陳三妮的答案后,的確陷入惘然之中。
昨夜聽到的琴曲,日僧永海口中的“松石間意”,充作翻譯的海盜劉香,揚州那死于非命的琴主人……
一個個細節串聯了起來。
自己從太府寺那個色鬼四品官手里救下王月生,月生去杭州取來傳家寶琴,說賣就賣,支持火器廠,她鄭海珠竟還以為是遇上了懂得報恩的好姑娘,以為是遇上了女人幫女人的好劇情。
其實呢!
其實自己從那時候起,就進入被一眾人等窺探著、算計著的“楚門世界”了吧?
演員,他們都是演員。
短暫的瞬間,鄭海珠甚至疑惑,數年來,自己結交的那些人,黃尊素,毛文龍,顏思齊,繆瑞云,張岱,馬祥麟,劉時敏,朱以派……他們是否,也并非如后世史書所載,而是今世演技高超的戲中人,只將她這個自詡有赤子之心的穿越者,當作戲臺下癡傻好誆的觀眾般,來迷惑,來引導,來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
這一刻,她比四個月來都更想念吳邦德。
想念一個已經逝去了的助手,一個不可能是演員的伙伴。
“夫人……”陳三妮也和駱養性一樣,發現了鄭海珠異樣的面色,緊張而詫異地喚她。
鄭海珠反應過來,掩飾道:“一宿提著神,現下有些困倦了。”
又趕緊用雙掌揉了揉面頰道:“不能歇。駱公子,咱趕緊去和劉都督會合,聽聽他那處查回來的情形。這個姓徐的,不是只想偷賣我松江的火器那么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