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穿到此世七年后,鄭海珠終于直面帝國的君王。
也是大明歷史上,最短命的一任皇帝。
大明,和后頭那個朝代不一樣,沒有讓臣子自稱奴才、動輒跪拜的所謂“君臣禮儀”。
鄭海珠作為禮部在冊的進講官,與一旁的言官丁允一樣,不必一見圣駕就彎了膝蓋。
她只需微微躬身。
而在低頭之前,她已迅速地瞧了瞧朱常洛的模樣。
中年天子的身形略顯發福,五官普通,細長的眼睛瞇著,沒什么九五至尊不怒自威的氣勢。
伴駕的大太監王安,得了天子的示意,幾步邁過來,先掃視了一遍諸人,目光停留在薛太監處。
薛太監立馬開口:“王公公,奴婢該死,沒攔住鄭師傅,驚擾了圣駕。”
王安瞥了鄭海珠一眼。
鄭海珠此際反倒平靜了,并不急著搶話,冷冷地盯著薛太監,聽他后頭怎么編。
王安此前都是從楊漣處耳聞此女,今日第一觀感尚可,他于是呵斥薛太監:“直接說原委。”
薛太監嘆氣:“奴婢要引鄭師傅去換講官的緋袍,她卻說不想和制誥院那邊的臣工照面,奴婢就帶她從御藥房后頭繞往文華殿西邊的偏廳,誰知走著走著,她竟讓奴婢帶她先來三大殿。奴婢自要問情由,她先說沒見過這紫禁城的氣派所以好奇,見奴婢不信,她又塞過來一包金子,說是聽聞萬歲爺今日要來三大殿,她想見見萬歲爺。”
說到此處,薛太監錯開王安的身子,噗通一聲,沖著立在后頭的朱常洛跪下,三分惶然,七分正氣。
“陛下,宮有宮規,奴婢豈可帶著外臣在宮里頭亂竄,不想這位鄭師傅貓兒撲食般,就往此處過來,攔都攔不住……哎,丁給諫,正好撞上了,丁官人是不是?”
丁允露出鄙薄厭惡之色:“什么想見見萬歲爺,下官看,此婦分明就是想讓萬歲爺見她。下官請問,陛下身側的,可是董少卿?”
“本官,太常寺董其昌。”
董其昌隔著王安,滿臉和氣地沖這都能做自己孫兒的年輕臣子,拱手致意。
沒辦法,大明的言官,大多如此氣勢洶洶的派頭,天子都怵三分,自己一個仗著與新君有師生之誼,剛當上太常寺少卿的老家伙,哪敢跟言官擺架子。
丁允冷笑一聲:“董少卿,聽聞鄭氏與你有同鄉之誼。怪不得,她曉得今日陛下要來三大殿,哭著鬧著要讓陛下看她一眼。這哪里是做皇子的師傅,分明是想做……”
董其昌如何聽不出丁允言下之意。
他今日,的確是應詔入宮,陪朱常洛查看三大殿,作為太常寺堂官,對新殿修繕完成后的儀式做些籌劃。
莫名其妙背上這么個鍋,董其昌修為再好,也難免勃然變色。
“董公莫氣,”鄭海珠抬起頭來,向董其昌說道,“我與薛公公和丁給諫素昧平生,不知他二人為何栽贓構陷,將我說得如此不堪。”
鄭海珠頓了頓,坦蕩地將目光轉向朱常洛。
“不可君前無禮。”王安用端嚴的斥責提醒她。
鄭海珠及時低了頭,音量卻提高了一倍:“蒙萬歲和朝廷信任,下官只想一心做好皇子們的師傅。今日卻被薛公公以回避閣臣為由,誆來此處。下官覺出蹊蹺時,折身便跑。宮墻間的地上,有下官方向相反的兩行腳印,懇請陛下派王公公詳察。”
王安聽她口齒清晰、毫無慌亂,且自帶一股磊落之氣,心下先就一松。
此人由東林舉薦來,若真是個帶著自薦枕席的齷齪心思、行事還蠢笨魯莽的,自己這個為她在天子面前說過好話的中人,豈非也脫不了干系?
朱常洛的聲音終于響起來,慢慢的,溫吞的:“哦,那路上,小火者們剛灑掃過,有許多腳印。”
鄭海珠道:“回陛下,臣穿的乃是自家工坊的布鞋。鞋底用嘉定黃草衲了一個我們松江方塔的形狀,既為了增加摩擦,也作為本號的標記。勞煩王公公去看看。”
朱常洛初聽薛太監告狀時,就在打量鄭海珠,見她花式簡單的發髻里,只插著一根木簪子,烏發下的面孔上,眉目倒還端正,但也看不出用脂粉精心描畫過,面皮就顯得黑黃粗糙,與后宮那些膚若凝脂、嬌羞可人的嬪妃們,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那身褙子的顏色,更是暗淡的赭石色。
朱常洛嘀咕,說是蒲柳之姿,倒還不至于,但哪有如此不施粉黛地來惑君的?若非他們鬧將起來,這婦人從朕眼面前走過,朕也只會當她是個宮里的嬤嬤。
“王安,去瞅瞅。”朱常洛淡淡吩咐。
王安麻溜地跑到宮墻間的甬道處,俯身來回瞧著。
朱常洛瞥到薛太監的面色沒有方才那么神氣了,遂和顏悅色道:“小薛也去看,免得擔心王安為了顧忌朕的董師傅,而謊報軍情。”
朱常洛這句話一說,鄭海珠對天子的態度,摸清了七八分。
薛太監掩飾著惴惴,說聲“遵旨”,也移步王安附近。
王安指著地面:“還真是塔尖模樣,這一串,向著三大殿,哎你再看這一串腳印,尖頭又向著文華殿方向了,是不是啊,小薛。”
薛太監覺得背脊有些發涼,王安的聲音仿佛變得遠了,他的心,開始思量接下來怎么辦。
他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丁允,卻見始終站在眾人身后的女道士靜照,已立于天字跟前說話。
“行了,走吧。”王安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喚薛太監。
朱常洛聽了王安的如實稟報后,面無波瀾地對薛太監道:“靜照道長說,她今日進宮為貴妃講《通玄真經》,方才遠遠地看到你與鄭師傅拉扯,她似要往回跑,你卻拉著她不放,是不是?”
薛太監如遭電擊。
這證詞,等于直接定他欺君之罪了。
怎地這般倒霉,節骨眼上碰到這路過的臭道姑管閑事!
但再是毛骨悚然之際,多年的深宮歷練,仍令薛太監很快作出了決定。
不能把身邊合謀的丁允供出來,不能把他們設套替姚宗文報復鄭氏崇明吞兵之事,供出來。今日自己所為,應不至死罪,發配出京后,總還能設法靠著姚宗文他們回來。
薛太監于是一咬牙,再次跪在朱常洛跟前:“陛下,奴婢萬死,奴婢糊涂!奴婢因先前聽說鄭氏在通縣,為了攀附左御史,對給李娘娘清地的皇莊管事大不敬,思及李娘娘向來厚待宮里人,奴婢今日就擅作主張,要給李娘娘出一口氣。”
言罷膝蓋轉了半個圈,向著丁允不停作揖:“丁官人,奴婢誤君視聽,誆得官人錯判宮中風紀,對不住丁官人,對不住丁官人。”
在六科廊混的,哪個不是人精,哪個沒有急智?丁允聽出薛太監這是自己扛下風波的意思,一顆已然跳到嗓子眼兒的心,霎時又落回了肚子里。
他狠狠地剜一眼薛太監,面上浮現出被坑慘了的怒容,眉毛擰成能夾死蚊子的深溝,氣咻咻地喘了幾口,方回過神來似的,邁到朱常洛跟前,將腰躬成了蝦米。
“臣,無地自容,無地自容!”
朱常洛一時之間心緒復雜,暗忖,只怕自己的父親萬歷,也沒被言官這么干脆地認錯賠不是過。
“丁卿家,你今日并未對不起朕哪,”朱常洛揶揄道,“賠不是,賠錯人了。”
丁允咬著后牙槽,轉身對著鄭海珠作揖:“鄭師傅恕罪。”
鄭海珠觀察薛太監和丁允自始至終地表現,尤其是丁允振振有詞要將與東林親善的董其昌拖下水的作派,根本不相信此人是個糊涂的吃瓜群眾。
這姓丁的是戶科給事中……姚宗文不正是戶科都給事中么?姚宗文不正是東林死對頭、浙黨領袖方從哲的馬前卒么?
這一節,鄭海珠片刻前就在猜測了。
薛太監這種已經混進司禮監的內侍,怎么可能為了給妃嬪出氣,而頗費周章地整這么一個鬧劇。
但此刻,她不能沖動地質問,要先看天子的態度。
只見朱常洛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阿家翁的模樣,搖頭對薛太監道:“皇莊管事,那日分明就是侵地,朕聽說后,不但斥責了李娘娘,如今還應追賞鄭師傅仗義執言。虧你還是司禮監的人,這般是非不分。王安……”
“奴婢在。”
“傳朕口諭,薛二寶調任鳳陽看守皇陵。”
“遵旨。”王安道。
“奴婢叩謝萬歲爺。”薛太監虛著聲兒道。
薛、丁二人狼狽退走后,朱常洛滿面和煦地對鄭海珠道:“鄭師傅白白受誣,真是無妄之災。”
鄭海珠行禮:“陛下圣明,又有這位靜照道長明辨是非,下官有驚無險。”
朱常洛道:“皇長子和皇五子,朕一早就令他們去文華殿等著了,你若今日既驚且累,朕便讓王安與孫翰林去說,授課改期。”
“陛下,古人云,勸君惜取少年時,一寸光陰一寸金,下官正是精神抖擻之際,此刻想的是快些去文華殿,與助教盧象升一道,為皇子們授課。”
鄭海珠刻意地將“盧象升”三個字咬得清楚些,刷一刷天子的耳朵。
朱常洛滿意地笑了:“不錯,做老師的,比朕這做爹的,還急盼他們成才。好,王安,你且引領鄭師去文華殿服緋、進講。”
鄭海珠謝恩后,再次向默默立于一旁的靜照福禮:“今日多承道長佐證,改日定去拜訪道長的仙觀。”
靜照欠身:“國子監旁的抱虛觀,恭候鄭師傅。”
年輕的女道長佇立原地,恭送朱常洛與董其昌往三大殿西側行去,又回轉身,望著鄭海珠跟著王安匆匆向東的背影。
“馬將軍,琥珀今日,還了你一個人情。”
她在心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