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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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婭妹子可在家?”
清晨的炊煙還未散盡,囤戶們陸續去各自田土里除草堆肥時,木匠阿山在籬笆外大聲叩問。
阿婭抱著娃兒出來開門,笑吟吟地,將阿山讓進院子。
過往的三兩囤戶,以及住在附近的鄰居,自然都看到了。
他們自作聰明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此前有崇明姑娘趕來看戲、看雜耍的場合,都不見阿山的身影,按理說這血氣方剛的小光棍不應該如此意興清冷,難道還給他死掉的媳婦守節不成?
最近幾日,大伙兒總算軋出了苗頭,原來這小子精得很,是看上了鄭夫人的手下。
這個阿婭,雖年輕,卻能張羅著一船人登陸崇明島,并且一來就把幾匹騾馬的爛蹄子治好了,鄭夫人與吳管事對她說話,也不像對仆婢的口氣。
想想也是,阿山有手藝、人又聰明,若稍稍高攀地和小寡婦阿婭結了親,就更容易被鄭夫人器重嘍。
阿山淡定地輕推柴門,隔斷了往來同鄉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回身時已滿面笑容,招呼道:“小豆包,來看好玩的。”
小豆包是阿婭的女兒,兩歲多。女娃本就開蒙早,小豆包又從嬰兒起就跟著親娘四處跑,安全感和見識都不錯,這個小歲數,與成年人打交道已很有些章法。
她瞧一眼母親的面色,便篤定地走上前,興高采烈拖動著帶有木輪的木頭小馬,跑上幾步,又轉回阿山跟前,從馬背上挖空的槽框中,撿出一個個木制機關,聲音甜甜地問阿山:“叔,這些是啥?怎么玩呢?”
阿山蹲下來,抓起四個弧形的木拐子,將榫頭對準,啪啪幾下,就成了一個正圓,往地上一溜,木圓圈咕嚕嚕滾起來,豆包趕緊去追,咯咯咯笑得歡。
阿婭柔聲道:“這些榫頭好有趣。”
阿山抬眼望著她:“是啊,祖師爺魯班賞飯吃,木匠活兒傳了兩千年,到如今咱大明,單這榫卯,就有好幾十種,啥家伙事做不出來。過兩年俺要是帶出徒弟了,咱能師徒能靠榫頭相接,在外頭那小河上搭出一座橋來,保管百年不塌。”
阿婭面色舒展,腦子卻處于高度接受信息的狀態。她在記阿山的每個字,然后迅速作出初步判斷,尋找疑點。
鄭海珠發給她探察阿山的任務,并幫她開了場。數日前,鄭海珠與阿山閑閑說起,小豆包算是自己認的干閨女,請阿山給她打制幾樣木頭玩意兒,哄哄孩子開心,好過縣城里那些面目死板又易碎的泥娃娃。
阿婭于是以感謝的名義,給阿山送了幾次吃食,借機攀談,帶著婦人天然的好奇與憫恤之情,提了不少問題。
按照鄭姑娘的說法,倘使阿山編造了自己的出處,那么,他在不同的時間,對不同的人,就同一個問題,有可能給出的細節會不一樣。
但聊了幾次,阿婭記下答案,去稟報鄭姑娘時,卻看到鄭姑娘眼里略帶失望的神色。
顯然,阿山的說辭尚無前后不一的地方。
此刻,阿婭進屋端出茶水,遞給阿山,坐下來看著男子給娃娃示范怎么連接卯榫。
在這種陽光下的怡人氣氛里,阿婭和聲道:“真不簡單。遼東人能打鐵,巧手木匠卻很少。”
阿山的目光中閃現一絲驕傲:“名師出高徒,俺師傅,本是山東老家有名的木匠,給富貴人家做家具的呢。”
“那怎么去了遼東,還到了寬甸關外?”阿婭驀地問道。
阿山給豆包搭小橋的動作毫無停滯:“師傅好酒,吃醉打傷了人,罰邊后吃不得欺負,逃出關落戶在俺們村。”
他說得很自然。
這本來就是實情,阿山心道,倘使沒有這樣一個山東師傅,他就不會從小玩木匠活,就不會學了一口山東口音的漢話,也就不會在這次南來的計劃中被四貝勒委以重任。
阿婭又問:“那你師傅還在遼東?”
阿山嘆氣:“師傅歿了。”
“也是被韃子殺的?狗韃子!”
“不,心口疼,疼死的,”阿山忽地面色一凝,呆呆看著面前的木疙瘩們,須臾才又開口道,“但你說得對,韃子就是狗,不,連狗都不如。韃子殺了俺娘。俺娘活著的時候,也會搭榫頭,還和俺說,將來有了孫兒,她就陪著他們搭小橋小車,小桌子小椅子。”
阿婭盯著阿山,對方不與自己對視的狀態,挑不出什么破綻,因為并非由于躲閃,而是由于潸然淚下。
男兒的淚,不至于漣漣,但那也是淚,一顆顆落在榫頭上。
正玩得起勁的小豆包,趕緊住了手,偏著頭去看阿山叔叔的眼窩子,然后拍干凈手掌里的零星木屑,抬手撫去阿山顴骨上掛著的淚珠。
阿山心頭一動。
他想起幼年時,阿瑪對額娘不好,任側福晉欺負額娘,他也無數次像小豆包一樣,幫額娘拭淚。
阿山摸摸小豆包毛茸茸的小腦袋,咧嘴笑道:“來,咱們繼續搭這個小橋。”
繼而,他又抬起頭,眼眸深深地望向阿婭:“妹子,豆包真懂事,你好福氣。”
阿山拿捏著男子對女子的溫柔,這于他這樣已在赫圖阿拉完婚的貝子來講,并不難。
那日,鄭海珠突然出現在工坊,雖還鼓勵他好好做楯車,看不出起疑的模樣,但阿山回頭自省,想起四貝勒與自己一同打獵時曾說過,陷阱上頭得有遮蓋,草葉枯枝要和周遭的差不多,否則反倒引起獵物的警覺。
他于是意識到,自己說起來也是個正當青壯的光棍,怎能表現得對找媳婦之事毫無興趣。
是以,阿婭出現在鄭海珠身邊的那天,他假裝偷瞟了好幾次。
不過此際,柴扉小院里嫻靜的母親與可愛的女兒,倒令阿山覺著,演戲的虛情假意沒有那么鮮明了。
他甚至認真琢磨起阿婭的口音,終于明白為何與這個尼堪女子(女真對漢人的稱呼)沒打幾次交道,就覺得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阿婭漢話中某個尾音,特別像孟古哲哲大妃的口音,而后者,是葉赫女真。
阿山與阿婭,這兩個都有女真部落血脈、卻各為其主的人,正暗懷不同心事時,院外傳來鑼響,伴隨著唐婆中氣凜凜的大嗓門。
“種痘了,種痘了,大伙兒在家的,都去鄭夫人宅院門口種痘,郎中已從松江過來了。”
阿山聽清喊話后,問阿婭:“什么種痘?”
阿婭道:“就是妨天花病的法子。”
她此番剛到崇明,鄭海珠就問她,女兒出過痘了沒,若沒出過,正好種一次痘。
鄭海珠結識的弋陽腔班主方老板,老家江西弋陽,乃大明如今最擅長吹痘的地方。將天花病人所發的水痘里的漿液,以井水稀釋后,吹入健康人的鼻腔中,起到免疫效果,弋陽許多郎中皆深諳此道。
但鄭海珠問明此法后,又告訴黃尊素引薦的松江本地郎中,提取快要干的痘痂,雖少些活性,免疫效果卻不差,或許更安全。并且,最好使用“接痘法”,也就是接力提取種過痘、但依然出花子的病患的結痂水痘粉末,五六次后,被接種者高燒的癥狀減少,危險性進一步降低。
在后世的牛痘法出現前,自隆慶年間起,大明江南至贛州一帶,百姓對于吹種人痘、預防天花的手段不陌生,也就不抵觸。
遼民們過來后,除了唐阿婆現身說法,鄭海珠還從崇明縣城請了幾位去過蘇州府應考的生員,給囤戶們宣講種痘法,打消北人因不明原委而產生的疑慮。
但阿山,仍然不信。
他想起四貝勒說過多次,女真和蒙古的不少勇士,就被出關做買賣的明人染上天花而喪命。
怎么還能主動去沾染出痘者的臟東西!
所以,當阿婭抱起女兒,回頭問阿山怎么不去種痘時,阿山道:“俺小時候,出過痘了。”
“哦?”阿婭盯著他,“你臉上怎地……”
“怎地沒有麻子對嗎?”阿山摸摸面頰,“俺出得早,俺娘又綁著俺的手,不讓抓哩,痘痂掉了后,就沒落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