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按照后世中國的地理,崇明島是第三大島,排在臺灣島、海南島之后。
這個位于長江出海口、由江水沖刷和泥沙淤積形成的島嶼,在此時的明代,更是一馬平川,偶有自然的土丘壘起,恐怕還沒有松江府里的戲臺子高。
所以,晚明時已擁有萬戶人家的偌大崇明島,最偉岸的所在,是縣城的城墻。
此時,剛過未初,姚千戶站在城墻上,面朝東南臨海處。
他身邊,楊縣丞也背袖而立,在頂頭的刺目陽光中瞇了瞇眼睛,開口道:「這些東北來的鄉巴老,對付我們崇明的灘涂田,還蠻有章法。」
姚千戶悶悶地「嗯」了一聲。
距離那姓鄭的婦人帶著遼民們登島,已過去大半個月。
昨日,岳知縣從蘇州回來,差人去衛所告訴姚千戶,東林門派出身的蘇州知府,并沒把侵地桉子往南京都察院去捅,此事應就翻篇了。
同時,蘇州兵備道給了回音,那處從崇明游擊降格為把總、如今空置的舊時軍營,兵額給鄭氏,由蘇州兵備道上奏應天巡撫,納入兵部的營兵體系,但朝廷暫不撥餉,崇明縣若要以鄉勇臨時調用,可酌情予以銀糧補給。
姚千戶于是今早從北岸屯堡趕到縣城,準備再問問岳知縣一些細節。岳知縣卻以春耕時節縣務繁忙為由沒見他,只讓楊縣丞帶他上城墻瞅瞅鄭家莊子。
姚千戶心里就開始罵。
岳云鴻你個老滑頭,掂量出姓鄭的婦人有幾分斤兩,便忘了一直來怎么巴結老子的,開始像***從良一般,裝起三貞九烈來,閉起門不接客了?
楊縣丞瞧出姚千戶有火氣,也暗自冷笑。
分明泥塘里爬上來的丘個,仗著祖墳冒煙、家里出了個首輔看中的族弟,便在崇明橫行跋扈,差遣著我們一個進士、一個舉人給你占地騙田,你他娘的一個武夫也配!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
他輕舒幾口氣,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當兄弟我是自己人,就好。不說那些糟心的老小婦人了。老楊,你回去問問岳知縣,要不要和我一起做販鹽販棉花的買賣,去個新地界。」
楊縣丞好奇道:「何處?」
「遼東,」姚千戶露出神秘兮兮的神色,「老子搭上了一個遼東的客商,走登遼私港,再往南走幾個衛所,一路收貨,直到我們崇明的姚皮港。」
楊縣丞登時有些緊張:「你這不是販私?」
姚千戶嗤一聲:「老楊,你未必是頭一天當官?大明海疆各處,有幾個不販私?放心,那些衛所的將官,也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再說了,松江一開關,登來到南直隸跑的海船密密麻麻,誰他娘整天查你是不是有船引的。」
楊縣丞忖了忖,覺著好像的確沒那么危險。
「嗯,止步于崇明就行,千萬莫再往南去吳淞附近,松江府任上那幾個,緝私蠻嚴。」
崇明縣城四里外,鄭家莊一派農忙景象。
千余畝的土地,因無山丘阻隔,又毗鄰江海,更顯廣闊無垠。
但細究起來,莊園的田地其實分為三部分:鹽田、旱田,水田。
鹽田煮鹽,旱田種小麥和棉花,水田種稻谷。
從關外建奴那里逃回來的遼民,本就會種麥子,無非寒冷的東北種的是春小麥,相對溫暖的崇明種的則是冬小麥。
東北也有水田,帶著秧馬的那幾家,甚至還曉得江南不少土地可以稻麥復種。
準備開墾崇明時,鄭海珠已估摸著遼民們精通田土堆肥等活計,但對圍海煮鹽和種棉花很陌生。
她于是早早從顏思齊留在浙江岱山島的根據地里,請來鹽工,住在松江。
這些時日,幾位鹽工來到崇明島,向遼民們示范,如何開挖底部寬深光滑的圩田并筑起堤壩。等漲潮時打開堤壩,引進海水,退潮后再關上閘門,讓圩坑里的海水漸漸被太陽曬干,析出粗礪的海鹽。再鏟起這些海鹽,溶于清水里,燒火烹煮,利用海鹽中不同成份溶解度也不同的特點,不斷過濾,最終得到細鹽。
而已經錯過去歲秋季播種冬小麥的旱田里,松江韓家的棉田來的老農,也在教授遼民如何播種棉籽。
明末的崇明島,與蘇松一帶差不多,由于絲布紡織業的繁榮,種植棉花和桑樹的土地,遠多于種植糧食的。宋元時還是「蘇湖熟,天下足」的講法,到了明代中葉以后,已經改成了「湖廣熟,天下足」,因為長江中下游的江南,吃的糧食也多從外地運進來。
但鄭海珠對于自己這個起步階段的小莊園的規劃,還是糧食作物與經濟作物并重。
此刻,她帶著吳邦德和許一龍,在莊園各處走動,既察看農忙情形,也要觀測,一百多遼民和三四十崇明老兵的后代,哪些適合發展為第一批營兵,哪些適合成為吳邦德訓練的特勤人員。
三人剛拐到一處圩田,就聽到唐阿婆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
「王泰,你娘子辛辛苦苦給你送飯,你還出口傷人,你還有沒有良心?快向你娘子賠不是!」
只見蓄滿海水的圩田邊,年輕的遼民王泰垂頭聽訓,身邊站著他娘子,提著竹籃,面色尷尬,其他幾個學習煮鹽的遼民,則嬉皮笑臉地圍攏來看熱鬧。
吳邦德在鄭海珠身后輕輕咕噥道:「你供起來的這尊菩薩,嗯你叫她什么,婦人聯和社社首的,真是恪盡職守,比菩薩還勤快。」
鄭海珠也略有腦門黑線、心中無語的感覺。
她與唐婆談好接收老兵后人的事宜后,因想著,老太太既然在崇明這般德高望重,且終生未嫁、獨居于縣城,不如請來莊子里
住著,平日里給一眾白丁識字掃盲。
十分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的唐婆,欣然應邀。鄭海珠又腦袋一熱,決定在莊子里建立婦聯組織,照著晚明江南常見的說法,命名為婦人聯和社,唐婆擔任社首,秘書是機靈聰慧的遼民少女花二。
鄭海珠盤算著,有唐婆這個金字招牌,四野鄉鄰的崇明本地人,或許更敢于將閨女嫁過來了。
不曾想,唐婆聽鄭海珠淺淺談了些婦聯組織的宗旨后,興致如春江漲水,但凡走家串戶中見到男人訓斥娘子的,便狠狠地批駁一頓,有兩回還要男人在她寫好的保證不欺負老婆的紙上摁手印。
幾個折了面子的遼東大老爺們,不敢與鄭海珠抱怨,便去找吳邦德啰嗦,能不能請鄭夫人管管這老太太,莫插手兩口子家務事。
此際,王泰的娘子看到鄭夫人出現,反倒帶著討饒之色對唐阿婆道:「婆婆,天熱起來,俺男人干力氣活出汗大,今日這菜里,俺是把鹽放少了些,不賴他發火。」
鄭海珠瞥到王泰的面色,已在爆發邊緣,遂也上前笑道:「婆婆,王兄弟昨日還向我打聽,縣城怎么走,脂粉鋪子在何處。他其實蠻疼他娘子。」
一面說,一面已上前拉過唐阿婆:「方才出來時,我看到花大和花二,趕車回莊子了,阿婆快隨我去瞧瞧,運來的書,數目可對。」
唐阿婆對王泰娘子不領情的態度,也有些生氣,冷冷地應一聲,隨著鄭海珠他們離開圩田。
現下,莊子的瓦房還沒蓋出來,鄭海珠把最大的一間茅屋給唐阿婆住。
老少兩個婦人回到茅屋前時,花家兄妹立刻迎上來,指著太陽下的幾個書箱:「鄭夫人,婆婆,我們把婆婆縣城家中的紙都搬來了,一張也沒剩下。」
唐阿婆打開書箱,心情大好,給花家兄妹一人賞了幾個銅錢,花家兄妹也歡天喜地道謝,往自家田里干活去了。
唐阿婆進屋沖了壺熱茶,拎出來放在簡陋的石桌上,招呼鄭海珠坐下歇息。
「鄭姑娘,你是不是覺著,老婆子我,對那些大老爺們忒削刻了些?」
鄭海珠抿一口茶,笑道:「婆婆,有些入口的,是辣椒水,傷人,有些入口的呢,它就是尋常的茶水,只是燙了些,吹吹就好了。」
唐阿婆發揮了律師的迅捷辯駁本色:「對嘛,要有人去吹,否則,就算是茶,也會燙傷舌頭。」
鄭海珠想了想道:「那些遼民漢子,雖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掛在嘴上,但我瞧了這一陣,敢對娘子動手的,還真沒有。從建奴手里逃出來時,還把老婆帶上的男人,不說是圣人,多半總還是好人。這么著吧婆婆,回頭咱們帶著女人們去縣城扯布做襖子時,與她們講,夫妻間的尋常齟齬,咱不管。但咽不下的委屈,務必來與我們說。」
唐阿婆瞥她一眼:「行,老婆子我懂了,茶若是燙嘴,先讓她們自己吹吹,自己吹不涼的,再叫我出馬,掀桌子去。」
鄭海珠莞爾,繼續喝茶。
春日陽光康慨地灑下來,把人曬得暖透,連骨頭縫里都彌漫起一種舒適的酥麻感。
平和的氣氛中,唐阿婆忽然問道:「鄭姑娘,老婆子我脾氣暴,這輩子沒男人敢娶。你瞧著性子挺和順,怎地就要做起這個什么,自梳女呢?」
鄭海珠在陽光里露出淺澹笑容。
「嫁人太累。」
「呵,莫非比你走南闖北的還累?」
「婆婆,你看天上的燕子累,還是籠里的鸚鵡累?」
唐阿婆嘆口氣:「其實,都累。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百般吃苦,千般遭罪。所以,咱自己更要心疼自己,能有個籠子歇歇,進去歇歇也無妨。」
鄭海珠毫
不掩飾贊許之色:「婆婆這話,真通透。」
唐阿婆忽地露出打探的表情:「阿珠姑娘,婆婆瞧著,那個吳公子,其實挺好。」
鄭海珠坦然道:「身邊尊長友人,不止一人說過此話,但我與他,真的沒有卷屬心意。他心里,有他要放一輩子的人。我心里呢,根本沒有人。婆婆就別惦記,他是我歇歇的那個籠子了。」
唐阿婆搖著頭,俯身從書箱里撈起一本書,認真道:「不過上一陣,怎知不合適?大不了,一個屋檐下住幾年,一個鍋里吃幾年,不行就再分開唄。你看,婆婆最愛看的這個話本,講的就是千金閨女如此對待自己的姻緣。」
鄭海珠聞言,倒好奇起來,瞅一眼那書,《清歡記》,不知道,沒聽說過。
但當她的目光繼續落向書箱里時,卻被一張圖紙吸引住了。
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