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
“砰,砰”幾聲炸響,池塘上水花飛濺,升騰到半空中,在陽光康慨的助力下,幻化出一道道彩虹。
池畔的男孩女孩發出興奮的歡呼。
這是被鄭海珠定名為“格致”的課程。
今日的上課內容,乃是由盧象升試驗他從王鳴鶴《火攻答》一書里學來的水雷,這般刺激好玩的游戲,自然比紙上的有些難懂的幾何原理,更吸引孩子們。
雀躍聲中,鄭海珠走過來,朗聲問道:“同學們,盧先生做的水雷,是不是很厲害?”
“嗯,鄭姑娘,先生好像戲本子里的雷公啊。”
“你說得不對,雷公是在天上打雷,盧先生可比雷公更厲害,能在水底打雷。”
“先生先生,快教我們做連環舟吧,就是那種能撞沉大船的連環舟,明天就教吧?”
“今天就教吧,先生!”
“對對,今天就教,不然我都不想睡覺了。”
高高矮矮的學生,眾星捧月般,圍住從池塘里撈出小木船殘骸的盧象升,拉衣拽袖。
真摯的馬屁,和殷切的請求,滾滾而來。
盧象升仿佛渾身爬滿小奶貓的貓媽媽,被擠得無法動彈,溫和里又有些不知所措,向鄭海珠投來求救的目光。
鄭海珠暗笑,未來戰場上把敵軍揍得哭爹喊娘的“盧閻王”,此刻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王,實力演繹“感動大明的中小學教員”。
鄭海珠遂上前轟趕孩子,一面趁機灌輸文化課的重要性:“走了走了,都去上詩文課,盧先生要是從前不好好學文認字,哪里看懂得講火器的書,做得出這樣厲害的水雷?”
她又一把逮住個滿臉黠滑之色的男孩子,唬著臉叱道:“劉大強,昨日你是不是又惹姚先生生氣了?下午的習字課,你若再帶著小子們,把該寫的大字,畫成各種手雷火炮,我可沒姚先生的好耐性,我直接踹你走,你回家畫你的烏墨團去。校有校規,你莫以為我見到你爹尊稱一句劉爺,你就可以在我這山頭搗蛋。”
這男孩,正是府衙劉捕頭的兒子,和妹妹劉小妹一起,來鄭海珠的學校開蒙。
大強承襲了他老子的靈光勁頭,知曉在學校里,官卷姚氏也好,秀才哥哥盧象升也罷,還有其他一位來自社學的老儒、一位據說是徐翰林派來的教幾何的先生,以及幾位傳授勞技的師傅,他們都不如鄭姑娘兇。
大強喜歡這里,他可不愿意被面慈心硬的鄭姑娘趕回家。
小少年于是肅然地應承再不敢造次,招呼著同學們回課室鋪紙磨墨,準備上課。
待池畔恢復寧靜,鄭海珠向盧象升笑道:“多謝公子應承我的不情之請,給孩子們教授火器研制和兵法初論,擠占公子的讀書時辰了。”
盧象升在學校藏書閣住了快一個月,與眼前的年輕女子四目相對時,已能坦然松泛地交談。
“鄭姑娘莫再這般客氣,你們的藏書樓,于盧某,就如瑤池寶地,這些娃娃則好比仙界的童子,盧某閱覽兵書之余,很愛與他們一道玩耍。”
他說到這里,俯身撈起另外兩個沒有填充火油的牛尿泡,略略觀察滲水的細節后,忽地由衷輕嘆:“可惜,明年我要去南京鄉試……”
鄭海珠怎會聽不出他話里卷戀書樓之意,忙道:“可惜二字如何說起啊?公子,如今大明是文官掌兵,公子既然愛兵法、尊武學、喜火器,就更該金榜題名、得授官職。”
盧象升嘴角微噙。
鄭姑娘在初識之際,就自陳是韓府的長雇,只因主家特別寬宏開明,自己又運道不錯得遇數位貴人,才能走出閨閣,開學校、做買賣。
但盧象升分明覺得,這女子的見識、脾性和對人心的敏明察知能力,都勝過不少自詡為“老爺、貴人、鴻儒、淑媛”的群體。
只聽鄭海珠又道:“不過,盧公子能多在松江住些時日,更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見真人。馬將軍這回去京師,我請他轉交一封信給徐光啟徐翰林。信中,我不揣冒昧地請求徐翰林,能否尋到一位叫張名世的原云南參將。”
盧象升劍眉一抬:“這位參將是……”
鄭海珠道:“他并不是滇人,而是出自紹興山陰張氏,與資助我這間學校的張氏公子,算得同宗。不過,他如今,應是身陷令圄。”
鄭海珠所說的這個張名世,就是歷史上的天啟年間,與戚繼光后人戚金,分領兩營浙兵、在渾河血戰女真人的將領,也是一個文人出身的將領。
張名世極善制造火器,從史載來看,遼東巡撫熊廷弼舉薦他出獄后,他在抗擊后金的戰場上兢兢業業,是個合格的血性漢子。
盧象升這些時日,常聽鄭海珠直白地表示,想在江南另設軍武學堂,如深造舉業的國子監或者著名書院那樣,訓練懂兵法、識火器的年輕人,故而適才聽到“參將”二字,并不奇怪,只如此前聽說能結實秦良玉那般,起了興頭。
不意再一聽,這位張參將竟然在坐牢。
鄭海珠亦露出無奈唏噓之色:“盧公子,張參將在苗部平叛,被御史參了好幾本,又是援應不及時,又是殺良冒功的,紹興坊間說起,多以為是誣陷,但朝廷已將他下獄五年了。張參將最為卓絕的,是善造、善用火器。我在福建海上,見過弗朗基人火器的厲害,故而更希望善火器的老爺們,能為朝廷效力。巧了,馬將軍要去做兵部侍郎的東床,媒人恰是神機營的提督,神機營不就是弄火器的么?而徐翰林,本就重視火器。所以,我就寫了這封信給徐翰林,又當面與馬將軍說了原委,看能否奔走營救張參將。”
盧象升聞言,饒是他對鄭海珠并不低看,也難免霎那間露出“你想得太簡單了吧”的神色。
鄭海珠并未抵觸他這本能的反應,而是越發坦蕩地迎著盧象升的目光。
“盧公子,我的確喜歡把萬事想得簡單些,想到了就要去試著做。什么徐徐圖之、城府深沉、不露鋒芒、和光同塵、明哲保身、見好就收,這些在我看來,都不是什么好詞。男子追求這些,是真沒出息。我們女子也頂好不要效尤。”
盧象升蹙眉,非因被冒犯,而是在細思。
他頭一次聽到,將“不露鋒芒”、“和光同塵”這樣的官場至理,視作沒出息的論調。
鄭海珠繼續道:“盧公子,我一個行商賣貨的,也不會在話說出口、事做出手之前,先糾結猶豫是否招人笑話,或者給人添麻煩。我提我的,對方可以拒絕。不拒絕,就說明我所言所行,沒那么傻,就說明,這事說不定有戲。就算營救張參將出獄沒戲,我還提了第二樁請求,可否查訪到張參將的親隨部將,我們禮聘來松江研發火器,屆時盧公子也可以一起參詳。”
盧象升外表斯文相,本性其實剛勐。
他喜歡明火執仗地主動進擊,和那些或陰鷙或懦弱的男子有天壤之別。
此刻他稍加品咂,更不覺得鄭海珠的這番話,有什么可笑之處。
他于是直言道:“鄭姑娘自謙了,什么傻不傻的,你也不是見誰都去請托。你必是遴選過的,不但要有或可上達天聽的路子,還要與你是同道中人,比如馬將軍。”
鄭海珠毫不掩飾地點頭:“公子說得不錯,我欣賞祥麟,信任祥麟。他這樣武臣世家出身的聰明人,再明白不過,去歲努爾哈赤自立為汗,朝廷就會越來越需要用兵用將。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多希望自己是男子,能科舉入仕、能以官職領兵,可惜我不是,我是女子,考不了科舉,做不了朝臣,領不了兵。我只能用我自己琢磨出來的方式,盡一個大明子民的綿薄之力。這方式便是,掙錢,為秦將軍、馬將軍、張參將,哦還有盧公子你,我要為你們這樣的人物助力。你們也不可叫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躪。”
盧象升聽到最后,頓覺胸膛好像被敲了一記,不勐不重,卻余音鮮明。
十七歲的盧象升,有世家宗族,有授業恩師,中了秀才,游歷過江南,更遍覽四書五經外的龐雜群書,已算得大明年輕人中的佼佼者。
但眼前這樸樸素素、眸光沉靜的女子,用無華而干脆的語言,令他的思緒,開始在時間之軸上,忽然舍棄目下的境地,往前奔馳。
“我去弄錢,給你們助力。你們不可教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躪。”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傳達著最不簡單的雄心壯志,以及,獻給男性的最不簡單的期冀。
盧象升沒有想到,自己對于從文與練武的困惑,對于帝國未來危機的嗅覺,對于人生圖景的規劃,會被歷來從未平視過的群體里的一員,抽絲剝繭,定個明白。
他在池水的粼粼波光中瞇起眼睛。
他仿佛神游云端,又腳踏實地。
“阿珠姐姐……”
一聲柔膩的,仿佛含著茶水要吞不吞的女聲,忽然在盧象升和鄭海珠身后響起來。
二人回過頭,但見韓希孟的堂妹,韓希盈,與顧府大兒媳沉氏,并肩立在月洞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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