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山林間,有風吹過,樹葉紛紛揚揚,沒風吹過,樹葉也不時飄落,入耳滿是悉悉索索聲。
“陸異之的行為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幾個黑衣兵衛站在山林間,對坐在山石上的霍蓮說。
“他去的地方也都是先前常去的,我們都看過了,沒有發現夏侯小姐。”
地上挖了一坑,四周清空,篝火點燃,架著一只撞過來自尋死路的兔子,烤得滋滋冒油。
霍蓮不時伸手轉動烤架,說:“他去的都是寺廟藥行,本也是三教九流混雜之所,掩藏著很多不干不凈的事。”
“干脆都抓來拷問?”一個兵衛說。
他們有千般手段讓這些人開口,讓陸異之無所遁形。
霍蓮轉動烤架:“我們的千般手段是陛下允許才可以用的,陛下是不會允許我們這手段用在陸異之身上。”
而且因為陸異之與霍蓮的糾葛,一旦用了,在所有人眼里,這就是公報私仇,且還會打草驚蛇,不僅會害了夏侯小姐的命。
“哦還有,都督。”一個兵衛又道,“有個京兆府的差役在這里追逃犯。”
京兆府的差役?追逃犯?霍蓮看向他。
“不是京兆府特意留下的追查夏侯小姐的人。”兵衛說,“朝中都認為夏侯先生發了瘋,不該鬧這么大,就算女兒丟了,也該悄悄地找,甚至干脆不找,總歸是失去了清白,所以上次來也只是為了皇帝來做做樣子。”
霍蓮看著烤兔:“父母為子女之心不管不顧,反倒成了發瘋。”
這句話只是輕輕一句,他已經很久不為他人感慨了,他人和世間與他何干。
這句話脫口而出,旋即變消散,他抬起頭問兵衛。
“那差役是誰?”
京兆府的差役很多,都察司會登錄在冊,但并不是大家都能熟認每一個差役,不過這個兵衛忍不住露出笑容。
“這個人以前還跟我們打過交道。”他說,“叫張元。”
張元?霍蓮也的確不認得每個差役,但他過目不忘,聽到名字,記憶立刻翻出來,那是恍若在很久之前,見到七星之前......
“他....”霍蓮要問,又有兵衛急急奔來。
“都督,陸異之又出門了,去了之前曾經去過的山貨行。”那兵衛說。
重復去某一家,必然是比別家要多些關注。
“而且。”那兵衛又說,“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隨行的禁軍都指揮使帶著兵馬也出門了。”
霍蓮如有所思,忽地神情微動,對兵衛抬手示意:“你們先退下。”停頓一下說,“有,客人來。”
客人?兵衛們忙應聲是向外退去,與此同時伴著悉悉索索落葉紛飛一人握著一根竹竿飄然而落。
哦這個客人啊,有幾個兵衛認出來,下意識松口氣,太好了,都督在,這位客人不用他們接待了。
客人直接站在篝火前,看著烤肉。
“熟了嗎?”她問。
霍蓮看她一眼,依舊是青衣素面,比起北境一別,不知是又瘦了些還是個子長高了些,身姿除了青竹那般挺拔,還多了幾分青柳的婀娜。
“你見到人,總是先問吃嗎?”他問。
七星在旁邊坐下來,搖頭:“不會啊,我上次去陸異之家,長途跋涉滴水未進,又餓又渴,他的房間里什么都沒有,擺著一盆花,葉子看起來很好,我都想揪下來嘗嘗了,也沒有開口問他要吃的。”說罷看著霍蓮一笑,“只有你家每次都給我準備好吃的,所以我才問。”
霍蓮說:“那不是給你準備的,那是待客的擺設。”
也只有她會真就吃吃喝喝起來。
七星哦了聲,點頭:“那是你家最懂禮數。”
霍蓮沒忍住哈哈笑了:“你這話出去說,都察司最懂禮數,誰都會認為是罵人。”
七星也笑了:“我知道我沒罵人就好。”說罷再次看著烤架上的兔肉。
看著那么認真專注,以及,期待。
連對一口肉她都保持著熱情,霍蓮抬手將烤肉拿過來,放在一旁準備好的盤子上,原本都遞給她就好,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將兔肉分成兩份。
雖然他沒有風餐露宿疾馳趕路,但在這新城外隱藏行跡,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緣故吧,他也餓了。
七星高興接過霍蓮遞來的一個盤子,絲毫不介意是半份,大口吃起來了。
霍蓮端著自己那一份,用刀插著肉送進嘴里,問:“是陸異之讓你來的?”
否則她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里。
七星點頭,看他:“他做了什么把你們都引來了?”
否則都察司怎么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里?
其實他來,是想看看陸異之要引她來做什么,霍蓮轉動手里的刀,說:“他綁架了夏侯小姐。”
七星有些驚訝,她疾馳趕路行蹤不定,一路沒收過墨門消息,所以并不知道這件事。
她又皺眉說:“沒必要啊。”
陸異之與夏侯小姐已經算是撕破臉,但對陸異之來說,夏侯小姐,甚至夏侯家對他的前程不會有妨害,根本不屑于與夏侯家結仇,更別提要傷人命,除非......
她勐地站起來:“為了對付我。”說罷抓起竹竿在地一頓,人向密林外而去。
“陸異之應該說服了禁軍都指揮使帶著兵衛相助。”霍蓮站起來說,“陷阱已成,很危險!”
飛掠的人影在林間一頓,轉過頭看他。
“救命要緊。”
“其實我對你并無惡意。”
山貨行的貨架前,箱子被打開,陸異之伸手將躺在其內的夏侯小姐輕輕扶起來。
不知是喂藥的緣故,還是如死人般一直被困在箱子里,夏侯小姐毫無血色,本就纖細的身子,更是如同薄紙。
陸異之攙扶她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唯恐將她折斷。
“雖然你對我有惡意,但你的惡意對我來說,是些許小事,最多有些吵鬧,令人無奈頭疼。”
“人生在世,誰還沒個煩惱。”
“我陸異之雖然聰慧過人,但到底也是人。”
夏侯小姐聽著他的話,只恨自己還不能動,能啐他一口也好啊,再看著抱著自己的陸異之,同樣還是那般容顏,那般姿態,但在她眼里完全變了一個人,錯了,不是人,是畜生。
“別這么看我。”陸異之將夏侯小姐放在庫房擺著的椅子上,與她面對面,笑了笑,“你真要怨恨,就怨恨.....七星吧。”
七星?他什么意思,為了討好七星殺了她?夏侯小姐再次用眼神啐他一口,這話真是無恥,羞辱她,也羞辱那七星小姐,這天地間就他陸異之是無辜的!
雖然沒有口水啐到臉上,陸異之還是忍不住輕輕擦了擦臉。
“雖然你不想接受,但你的確是因為她而死。”陸異之將夏侯小姐扶好靠在椅背上,牙行的人說了連續喂藥,這個人基本就是廢人了,風一吹就能倒下,“不過為了讓你死得有所安慰,我告訴你真相,我不是因為喜歡她才要殺掉你.....”
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他看著夏侯小姐,眼中是分享秘密的笑意。
“是,墨徒。”
他一字一頓說。
“你知道墨徒嗎?”
雖然一心只恨陸異之,但聽到這句話,夏侯小姐也微微愣神,墨徒?她當然也知道墨徒,但墨徒距離閨閣太遙遠,更是未想過七星竟然是墨徒......
陸異之看到她的眼神,點點頭。
“是吧,可怕吧,一個墨徒。”
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夏侯小姐慘白的臉。
“所以,相比于她,你才是人人都想要的妻子。”
夏侯小姐的眼神瞬時恢復了恨意。
原來人的眼神也能咬人,陸異之收回手,繼續話題。
“她握住了我的前程命脈。”
“她讓我成為她的傀儡。”
說到這里他又笑了,看著夏侯小姐。
“她篤定我不敢暴露她的身份,因為那樣也會毀了我自己。”
“但這世上有很多手段,不需要告發她是墨徒,依舊能讓她暴露自己是個惡徒。”
“比如......”
陸異之手指輕輕點了點夏侯小姐的咽喉。
“殺了奪夫之恨的夏侯小姐。”
無恥,卑鄙,夏侯小姐用眼神罵盡了自己所知的污言穢語。
陸異之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脆弱的紙人般的夏侯小姐。
“一會兒她就會按照我給她的線索來到這里,當然,除了她,禁軍都指揮使也在這里。”
“禁軍都指揮使在這里合情合理,畢竟我是奉圣旨出京的,他們奉圣旨保護我的安全。”
說到這里他再次笑了。
“其實不該多說了,但我真是好久沒有跟你說話了,臨死前跟你多說幾句,也算是追憶過往。”
“我告訴都指揮使,我賣房子被牙行的人欺騙了,被他們脅迫,要我出錢才肯把房契還我。”
“我不想太丟人,就求都指揮使幫我悄無聲息捉拿惡人。”
說到這里他又嘆口氣。
“所以,做個可憐人也有好處,人人憐惜你,人人相信你。”
但他也不想再做可憐人了。
陸異之看著夏侯小姐。
“我知道,這樣做還是很冒險,我到時候告訴七星,是你非要跟我私奔,我勸說,你以死相逼,我誤殺了你。”
“我不一定能安撫住七星,也不一定發出信號后都指揮使沖進來能當場殺了她。”
“她逃了,哪怕她死了,我的父母還在他們墨門手里,還是會被揭穿,不對,應該說造謠污蔑我是墨徒,畢竟我父母當初收了墨門的錢。”
他說著踱了幾步,已經不再是跟夏侯小姐說話了,是自言自語。
“那也無妨,那是我父母的事,與我無關,我大義滅親親手殺了父母就好。”
“這也沒什么啊,誰說父母不能殺?霍蓮不就這樣成就了前程?”
“他能做的,我自然也能,他能被皇帝繼續重用,我也能。”
說罷站定,再看向夏侯小姐,重新浮現笑容點點頭。
夏侯小姐看他的眼神除了恨意還有厭惡以及嘲諷。
一個女人這幅姿態,就算長得好看,也令人不適,陸異之突然覺得有些無趣了。
“行了,她差不多也該到了。”他側耳聽外邊,“我先送你上路吧。”
他從袖子里滑出一支匕首握在手里,半蹲在夏侯小姐面前。
“阿晴。”他說,用另一手遮住夏侯小姐的眼,“再見了。”
但剛要把匕首用力送進夏侯小姐的心口,癱坐在椅子上紙人般的夏侯小姐勐地站起來,向他一推。
力氣并不大,但太突然了,陸異之不由向后跌去,趁著這機會,夏侯小姐跌跌撞撞向門口跑去。
她每次將迷藥壓在舌頭下,在昏迷前吐出來一些,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讓她積攢了一些力氣,她就算再恨不得抓破陸異之的臉,也一直控制著不用,就等著這一刻逃命。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大喊,在七星小姐來之前被發現,就有希望了。
她才邁出去一步,就腳步凌亂,步不成不步,跌跪在地上。
而影響了她步伐的不過是陸異之起身帶起的風。
陸異之的震驚也變成了好笑。
他說:“這叫什么,回光返照吧。”
他看著地上拼命向前爬的夏侯小姐走去。
“好了,師姐,別白費力氣了。”
伴著說話匕首向地上的人再次刺去。
夏侯小姐向門伸出手,快碰到了,碰到了,但寒意也到了身后
一陣風來,門忽地打開了,然后有風將地上的夏侯小姐裹起來。
夏侯小姐只覺得身子輕飄飄如同落葉,旋轉讓她頭暈目眩,但她并沒有跌倒,而是彷若被人擁在懷里,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抓住了什么。
冰涼。
伴著噗哧一聲,她能感受到衣服似乎被穿透,緊接著是皮肉,然后血花在眼前彌散。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握著一把匕首,刺入了一人的心口。
這就是剛才要刺入她的身體的匕首嗎?
現在......
她抬起頭,虛浮的視線漸漸清晰,凝聚成陸異之的臉。
陸異之的臉依舊很好看,不過,此時卻布滿了恐懼,和不可置信。
“你....你.....”他發出咳咳的聲音,視線越過夏侯小姐,看著她身后。
夏侯小姐看不到身后,但能感覺到她依偎在一人懷里。
是誰啊。
她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回頭,只能低頭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握著匕首,而有一只手握著她的手,讓她握住了匕首,讓她把匕首刺入陸異之的心口。
這只手白皙,秀氣,又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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